万历三十九年季秋
江南的秋季浸着湿润的雨丝，敲打着乐游山下一处雅致宅院的窗棂。院内的月季已然含苞，暗香浮动，穿透雨帘，漫进了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赵士祯正伏在案前，对着一张火器图纸凝神细究。
他身着一袭素色儒衫，鬓角已染霜白，眉头微蹙，手中的狼毫悬在半空，似是为某处铳管的改良方案而沉吟。这位痴迷火器的匠人，半生都在为大明火器的精进奔走，从鲁密铳到掣电铳，每一件火器的诞生，都耗去他无数心血。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厮的通传：“先生，陈家大公子来访。”
赵士祯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连忙放下笔，起身笑道：“快请！”
话音未落，陈敬源已掀帘而入。他一身青布长褂，肩头沾着细雨的湿痕，眉宇间却带着难掩的振奋。见到赵士祯，他快步上前，拱手行礼：
“伯父，晚辈今日前来，有一桩关外捷报，要与先生同贺。”
赵士祯将他引至案前落座，亲自斟了一杯热茶递过，笑道：
“哦？捷报？莫非是你送往辽东的那些火器，派上了用场？”
他素知陈敬源心系边防，斥资改良火器后送往宁远，心中一直记挂着那边的动静。
陈敬源接过热茶，暖意顺着喉间漫入心底。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纸，正是祖大寿托信使送来的战报，又将那柄缴获的蒙古弯刀放在案上，沉声道：
“伯父慧眼。上月，宁远卫中左所游击祖大寿，便是用先生指点改良的掣电铳，在枷木冲堡击退了数百蒙古流寇。”
赵士祯的目光落在那封战报上，伸手接过，指尖微微有些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烛火下，祖大寿遒劲的字迹清晰可辨。从蒙古流寇的骤然来袭，到火器营三排轮换的齐射，再到改良火器的威力尽显，最后鞑虏仓皇北遁、毙敌六十余的战果，一字一句，都透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与振奋。
当读到“改良掣电铳射程远、装填快，铅弹所至，鞑子人马俱碎”时，赵士祯的眼睛亮了起来，原本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嘴角扬起一抹欣慰的笑意。他放下信纸，拿起那柄蒙古弯刀，指尖拂过刀柄上粗犷的纹样，眼中满是感慨：
“好！好啊！不枉我在神工院反复琢磨，改良铳管纹路、调整火药配比，终是护了边关百姓周全。”
陈敬源望着赵士祯激动的神情，也不由得心潮澎湃。
“伯父可知，”
陈敬源语气恳切，
“此战之后，枷木冲堡的守军都说，这批火器是‘神兵利器’。祖游击在信中说，若不是有这批精工掣电铳，仅凭堡内百人，绝难守住那座小堡。”
赵士祯放下弯刀，长叹一声，目光望向窗外的雨帘，似是穿透了重重烟雨，看到了辽东的旷野。他喃喃道：
“大明边防，苦火器粗劣久矣。我半生所求，不过是铸得利器，护我河山。今日听闻此捷，总算了却一桩心愿。”
陈敬源点头附和：
“伯父所言极是。晚辈此次南下南洋，除了开辟商路，更想寻访西洋火器的图样。听闻西洋的红夷大炮威力惊人，若能将其形制带回，再结合先生的改良之法，定能造出更厉害的军械，助辽东将士固守疆土。”
赵士祯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赞许。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人，只觉后生可畏。
陈敬源虽未继续科举行商贾之事，却心怀家国，既有开拓商路的魄力，又有护佑边关的胸襟。这样的人，他日定能成一番大事。
“好！好！”
赵士祯连说两个好字，拍了拍陈敬源的肩膀，
“若你能寻得西洋火器图样，老夫愿倾尽所学，与你一同改良。他日，定要让我大明火器，扬威于关外！”
“敬源，你这南下南洋的打算，当真思虑周全了？海上风浪险恶，又有倭寇横行，可不是闹着玩的。”
此刻正端着茶盏赵钧逸说道
陈敬源眼底带着几分坚定：
“姐夫放心，我已联络妥当船行，他们常年走南洋航线，熟悉海路，且船上配有火器，足以应对寻常风险。再者，我此番南下，并非意气用事。”
声音沉缓：“如今北方生意日渐凋敝，陈家虽家底殷实，却也坐吃山空，特别是火器支出太大。南洋盛产苏木、胡椒、香料，皆是中原紧俏之物，若是能打通这条商路，不仅能为陈家谋得新的生计，日后引进西洋的火器、技艺降低火器支出，亦是一桩好事。”
赵钧逸闻言，沉默片刻，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
“我知晓你心怀大志，并非池中之物。只是你此去，少则一年，多则数载，家中父母年事已高，三弟敬轩尚且年幼，敬薇丫头更是整日盼着你回来。你这一走，肩上的担子，可就都落在他们身上了。”
陈敬源的心微微一沉，垂下眼帘，声音低了几分：
“姐夫所言，我岂会不知。只是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以家国为重。辽东战事吃紧，我捐钱捐物，终究是杯水车薪。唯有打通南洋商路，引进利器，才能为边关将士多添一份助力。”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赵钧逸，语气恳切：
“我走之后，陈家的家事，还望姐夫多费心照拂。父母那边，烦请姐夫多开导几句。敬轩，也劳你多帮衬一二。敬薇丫头年纪小，若是想我了，便带她去码头看看船，告诉她，二哥在外面，正为她寻孔雀羽毛做扇子呢。”
赵钧逸看着他眼中的恳切与坚定，心中的担忧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敬佩。他站起身，拍了拍陈敬源的肩膀，朗声道：
“你放心去！陈家有我在，定不会叫你分心。父母那边，我会好生照料。敬轩和敬薇，我也会视同己出。你只管在南洋放手去闯，若需家中接济，一封书信便可。”
陈敬源心中一暖，起身对着赵钧逸深深一揖：
“多谢姐夫！”
赵钧逸连忙扶起他，笑道：
“你我兄弟，何须言谢。来，喝茶！这茶是今年的新茶，你且尝尝，也好暖暖身子”
陈敬源含笑点头，端起茶盏，热茶入喉，暖意漫遍全身。
南下南洋的航船即将起航，前路漫漫，风浪难测。但他知道，自己肩上扛着的，不仅是陈家的未来，更是边关将士的期盼，是赵士祯这样的匠人的心血。
他端起茶杯，对着赵士祯和赵钧逸一饮而尽，朗声道：“伯父放心，晚辈定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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