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流转,白露为霜。西苑书房檐下的那几丛晚菊已吐出细小的金色花苞,与依旧苍翠的海棠枝叶相映成趣。苏云璋洒扫、研墨、晨读、习字的功课已如呼吸般自然融入每日晨昏。他沉静的眉目间,渐渐染上了一种被书香浸润过的温润光泽,行事说话,也愈发有了章法。连偶尔来“巡查”的老国公苏擎,远远瞧着孙儿端坐习字的背影,都忍不住捻须颔首,眼中是藏不住的满意。
这一日,晨读方罢,空气中还飘荡着《诗经·小雅》中“明明上天,照临下土”的余韵。晦庵先生并未如常命他习字,而是搁下手中书卷,目光平静地落在苏云璋身上,那目光不同于平日的温和,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
“云璋,”先生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静谧的书房里,“你来此求学,已近半载。今日,为师只问你一问——”
苏云璋立刻从矮凳上站起,垂手恭立:“先生请讲。”
“何为君子?”
三个字,如同三颗石子,投入苏云璋看似平静的心湖,瞬间漾开了圈圈涟漪。他微微一怔,随即,脑海中飞快地掠过这数月来读过的、听过的词句。《诗经》里说“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论语》里言“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那些美好的词汇与定义,如同散落的珍珠,在他心中滚动。
他抿了抿唇,抬起清澈的眸子,努力回忆着,组织着语言,声音带着孩童的清亮,试图给出一个圆满的答案:
“回先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君子当性情温润,品行高洁。《论语》有言:‘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是言君子不重物质享受,勤勉谨慎。又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谓君子团结而不勾结……还有……”
他将所能记起的、所有关于“君子”的章句,尽可能清晰、流利地复述出来,条分缕析,虽稚嫩,却显示出良好的记诵之功。说完,他悄悄抬眼,望向先生,心中不免有几分小小的期许。这些日子他读书不曾懈怠,自觉回答得尚算周全。
然而,晦庵先生听罢,脸上并无半分嘉许之色,那平静无波的目光反而沉了下去,如同结了一层薄冰。他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让苏云璋心头那点小小的得意瞬间冻结。
良久,先生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苏云璋心上:
“此言,是耶?非耶?然则,此皆古圣先贤之‘言’,是程邈(晦庵之名)今日在考你记诵之功吗?”
苏云璋愣住了,小脸霎时有些发白。
先生的目光愈发锐利,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内心:“我问的是‘何为君子’,问的是你苏云璋心中所思、所悟、所行之‘君子’,而非让你在此替古人传声,替圣贤立言!你将他人珠玉罗列于前,侃侃而谈,可有一字一句,是发于你本心?是源于你切身体悟?”
“我……”苏云璋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方才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此刻被先生一语道破,才惊觉自己那些话,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华丽却空洞。他从未真正思考过,“君子”于他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
“记诵之学,乃为根基,而非目的。若只知寻章摘句,拾人牙慧,不过是一两脚书橱,与那学舌的鹦鹉何异?”先生的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失望,“心无真知,纵是倒背如流,亦不过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你今日之言,未入其门,先染其弊,浮躁矣!”
“浮躁”二字,如同两根细针,刺入苏云璋耳中。他从未被先生如此直接地否定过,一时间,小脸涨得通红,鼻尖发酸,眼眶里迅速积聚起委屈的水汽。他紧紧咬着下唇,才勉强没有让那水汽凝结成泪珠滚落。原来,他自以为的“长进”,在先生眼中,竟是这般不堪。
“去吧。”晦庵先生不再看他,重新拿起书卷,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难堪,“今日不必习字了。到院中那株老海棠树下,静坐思过。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来回我。记住,我要听的是你苏云璋的‘君子’,不是孔夫子的,不是朱晦庵的,更不是任何其他人的。”
苏云璋怔怔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默默地、僵硬地行了一礼,转身,一步步挪出了书房。
秋日的阳光已有了几分暖意,洒在庭院里,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寒意。他走到那株老海棠树下,依言盘膝坐下,背脊挺得笔直。落叶在他身边打着旋儿,偶尔有一两片擦过他的脸颊,带来微凉的触感。
起初,心中满是委屈与不服。他明明那么努力地读书,记下了那么多道理,为何先生反而说他“浮躁”?难道记住圣贤之言也有错吗?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如同乱麻,纠缠不清。他试图去抓取那些熟悉的句子来解释“君子”,可每一次,先生那句“发于你本心吗?”便会如同警钟般在脑海中响起,将他即将成型的思绪击得粉碎。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