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娘那晚春风化雨般的“反击”,效果立竿见影。林如海对林焱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不少。偶尔在府中遇见,甚至会问上一两句族学的情况,虽然依旧是严父做派,但那股冰封般的冷漠已然消融些许。这让偏院的气氛轻松了许多,连带着林焱每日去族学,都觉得脚步轻快了些。
然而,林如海自身的烦闷却与日俱增。华亭县令交给他处理的一桩陈年旧案,涉及本地乡绅与漕运小吏的利益纠葛,双方背景盘根错节,证据模糊不清,令他左右为难,进展缓慢。这日傍晚,他又在书房枯坐良久,面对卷宗一筹莫展,胸中憋闷得厉害,便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到花园中散步,想借夜色清辉疏散愁绪。
初夏的夜空,月明星稀,如水银般的月光洒落在亭台楼阁、花草树木上,勾勒出朦胧而静谧的轮廓。晚风拂过竹林,带来沙沙的轻响,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林如海负手走在青石小径上,眉头紧锁,心思依旧缠绕在那棘手的公务上,对周遭美景近乎视而不见。
不知不觉,他走近了偏院所在的角落。偏院院墙较矮,院内情形隐约可见。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独自坐在院中那棵老桂花树下的石凳上,手托着腮帮子,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一动不动,像是痴了。
正是林焱。
林如海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避开,免得打扰,也省得父子相对无言的尴尬。但就在他欲转身之际,却听到那小小的身影,对着月亮,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叹息声里,竟不似八岁孩童该有的稚气,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淡的惆怅和……茫然?
林如海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隐在一丛茂密的翠竹后,静静望去。
月光下,林焱的小脸显得格外清晰。他似乎在发呆,眼神没有焦点地望着那轮皎洁的月亮,嘴里无意识地喃喃低语,声音细若蚊蚋,断断续续飘入林如海耳中。
“……唉,这古代的月亮……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就是太安静了……”
“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我那对便宜爹妈……估计……估计早就又生了一个吧?反正……反正他们有钱……又不缺我这一个……”
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腔调怪异,林如海听得模糊,只觉得这孩子在说些莫名其妙的傻话,心中刚升起的一丝好奇又变成了无奈,正欲离开,却听见林焱又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郁结都吐出来一般,然后,用一种带着浓浓思念和伤感的语调,轻轻地、清晰地吟出了四句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二十个字,如同珍珠落玉盘,清脆、凝练、意境天成。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晦涩的用典,只有最朴素的语言,却勾勒出一幅无比传神、极易引起共鸣的月夜思乡图景!
林如海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石凳上小小的身影!这……这诗?!
他是科举正途出身,浸淫诗书多年,虽自己作诗水平寻常,但鉴赏能力是有的。这四句诗,平白如话,却韵味悠长,尤其是后两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将对故乡的思念与最寻常的望月动作结合在一起,情感真挚浓烈,直击人心!这绝非寻常蒙童能作出的诗句!甚至……甚至比他读过的许多当代名家的作品,更显天然质朴,意境高远!
难道是前人诗句?林如海飞速在脑海中搜索,却毫无印象。如此佳句,若是前人所作,断无可能籍籍无名!
那么……真是焱儿自己……“觅”得的?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林如海心中疯长!他想起郑夫子说的“急智”,想起周姨娘展示的“进步”,想起那日算术考较时林焱眼中不同于往日的清亮……难道,这个他一直认为愚钝不堪的庶子,竟真的在诗文上有如此惊人的……天赋?!只是这天赋的表现方式如此怪异?平日连《千字文》都背不利索,却能于月下伤怀时,脱口而出这等绝妙好辞?
林如海的心跳骤然加速,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从竹丛后走了出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焱儿?”
林焱正沉浸在对前世父母的复杂思绪和对眼前处境的迷茫中,冷不防听到父亲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石凳上滑下来。他慌忙站起身,手足无措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林如海:“父……父亲?您……您怎么在这儿?”
林如海走到他面前,月光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复杂,目光锐利地盯着的林焱:“你方才……在吟诗?”
林焱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坏了!刚才太投入,把李白的诗给秃噜出来了!这怎么解释?他脑子飞快转动,脸上露出茫然和慌乱:“诗?什么诗?孩儿……孩儿刚才就是在看月亮,随便……随便嘟囔了几句……是不是吵到父亲了?”他试图装傻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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