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卢作孚的通话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电话那头,卢作孚的声音带着长途电话特有的电流杂音,但语气中的务实与谨慎清晰可辨。
“嘉树兄,南京方面,架子是搭起来了,但各方人马都在争位置、划地盘,经济政策更是众说纷纭。”卢作孚顿了顿,“不过,稳定市场、发展交通是共识。我民生公司计划借机申请开辟几条新航线,若能得准,运力可增三成。只是,这批复公文,怕是要在几个衙门之间转上许久。”
陈嘉树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长江的轮廓。南京新政府效率低下、人浮于事的情况,在他的预料之中。
“作孚兄,新航线的事,你尽管去推动,需要打点打点的地方,我这里可以支持。”陈嘉树表态,“另外,明远机械厂这边,产能有所提升,除了保障川渝订单,也在寻找新的市场。南京那边,或者长江中下游,可有合适的机会?”
“机会自然有。”卢作孚回答得很肯定,“战后重建,百业待兴,各处都缺机器设备。只是,这生意牵扯到地方势力、帮会码头,比川渝更要复杂几分。嘉树兄若有意,我可代为引荐几位两湖、江西的商会朋友,他们路子广,但……”他话未说尽,意思却明白,与这些人打交道,需格外小心。
“我明白。”陈嘉树道,“有作孚兄引路,我便放心许多。具体事宜,等我这边安排妥当,再与你详谈。”
挂断电话,陈嘉树站在地图前,目光在南京、武汉、上海之间逡巡。
卢作孚提供的信息印证了他的判断,南京政府短期内难以形成高效统一的治理,这既是风险,也为像他这样的实力派提供了纵横捭阖的空间。长江中下游的市场,他必须要进去。
然而,上海的暗流从未停息。周世昌带来了伊藤信介那个“东亚经济研究会”的更详细情报。
“陈先生,初步名单和章程核心内容拿到了。”周世昌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入选的中国会员,多是些在学界鼓吹‘中日亲善’,或在商界与日资往来密切、有求于对方的人物。章程草案里,满篇都是‘共存共荣’、‘经济提携’,但细看条款,无非是想让我国永久提供原料、市场,而他们则掌握技术和工业命脉。”
陈嘉树扫了一眼名单,上面几个名字让他眼神微冷。“他们准备何时正式成立?声势搞得多大?”
“预计在下个月中,地点选在日租界的虹口社交会馆。看样子,是想办得隆重,请不少中外记者,试图一炮打响,占据舆论高地。”
“想造势?”陈嘉树沉吟片刻,“那就让他们先尝尝舆论的滋味。想办法,把这份名单和章程里最核心的几条,不漏痕迹地送到《申报》、《新闻报》几位以敢言着称的记者手里,再给上海总商会里那些民族观念强的理事也送一份。注意,要做得像是他们自己‘偶然’发现的。”
“是,我这就去安排。”周世昌心领神会。
处理完这些,陈嘉树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明远机械厂。
生产效率提升的计划初见成效,但管理上的粗放和环节的冗杂仍是隐患。
他召集了厂里的管理人员和技术骨干,在黑板上画出了从接单到出货的整个流程。
“我们从今天起,每个环节,领料、加工、检验、流转,都要记录时间。”他环视众人,语气不容置疑,“我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是要找出浪费时间的地方在哪里。是等图纸?等刀具?还是上下工序衔接不畅?”
这是他引入的初步的“流程优化”概念。
起初,工人们和管理人员都有些不适应,但在陈嘉树“找出问题并改进者,同样有奖”的明确激励下,开始有人尝试着记录和反馈。
几天下来,问题一一浮现:
物料管理混乱,时常停工待料;工序间缺乏协调,半成品堆积如山;检验标准凭老师傅经验,时松时紧导致返工……
针对这些问题,陈嘉树与管理人员制定了相应的改进措施:建立简单的物料台账和领用制度,设立工序交接记录卡,统一关键零件的检验样板和公差范围。
这些看似琐碎的改动,逐渐汇聚成效能,整体的生产周期开始稳步缩短。
这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南京的信件。
寄信人署名“顾敏”,自称在“政府某经济研究机构”任职。
信中表示,他拜读了陈嘉树发表在《银行周报》上的《论市场预期与非理性波动》一文,深感钦佩,认为“切中时弊,见解独到”,并随信寄来了一份内部交流的《经济政策参考》资料。
信中委婉地询问,陈嘉树是否还有其他关于“振兴民族工商、厘清金融秩序”的论述,并提及“此间有识之士,对此类立足国情之研究,期盼甚殷”。
这封信,像是一阵来自权力核心地带的微风。
陈嘉树仔细翻阅了那份《经济政策参考》,上面的文章大多充满官样文章的气息,间或有一些脱离实际的政策空想。这是一个信号,南京方面有人注意到了他,并且可能存在着对务实经济理论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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