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晨雾如同浸湿的棉絮，沉甸甸地覆盖在长江沿岸。泸州蓝田坝这片五百亩的土地，却在黎明时分就苏醒了。
一年半的时间，足以让这片曾经的河滩地脱胎换骨。高耸的砖砌烟囱日夜不停地向灰蒙蒙的天空吐着白烟，与江雾纠缠在一起。
厂区规划严整，水泥主干道纵横交错，将不同的功能区清晰划分开来。
周世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面套了件半旧的皮夹克，沿着厂区铁路专用线旁的步道巡视着已经进入稳定运行阶段的各个区域。
沿江物流区坚固的混凝土码头旁，民生公司标志性的灰蓝色货轮正在卸货。
巨大的门式起重机发出有规律的嘎吱声，将成捆的钢材、木箱封装的大型设备稳稳当当地吊装到平板车上。
穿着统一号服的码头工人喊着号子，推动着满载货物的板车，沿着铁轨运往厂区深处。
穿过一道戒备相对森严的闸口，便是核心生产区。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微带刺激性的碱味。
化工厂区的建筑群庞大而复杂，交错纵横的管道如同巨兽的血管，包裹着高大的反应塔和圆筒形储罐。
这里是基地最早投产的部分，永利碱厂四川分厂的铭牌已经挂在了主厂房大门旁。厂区内传来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那是机器稳定运转的声音。
穿着胶靴、戴着简易口罩和护目镜的工人，手持记录板，按照德籍技师定下的规程，巡检着管道阀门和仪表盘。
一袋袋雪白的纯碱正通过传送带装车，它们将经由卢作孚的船队，溯江而上或顺流而下，成为支撑西南乃至华中工业发展的基础原料。
与化工厂区的“静”相比，相邻的机械制造区则充满了“动”的韵律。
数座大型联排钢结构厂房如同伏地的巨兽，天车在头顶的工字钢轨道上平稳滑行，吊装着粗大的柴油机缸体。
厂房内部，一排排来自德国的精密机床已经牢牢固定在地基上，中国学徒在全神贯注地操作，而在关键工序，则有德籍或美籍工程师亲自把关，或用蹩脚的中文大声指导，或直接上手微调。
金属的切削声、锻锤的撞击声、测试台架上柴油机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工业协奏。
这里已经能够小批量生产两种型号的船用中型柴油机，并为武汉的明远机械分厂提供关键零部件。
周世昌在一号机加工车间门口停下，看着一台正在精铣的曲轴，对迎上来的车间主管吩咐道：“汉斯先生上次指出的刀具磨损问题，整改方案落实没有？”
“已经落实了，周督办。”主管连忙回答，“每个班次交接都必须检查记录，不合格的刀具立刻更换。韦伯先生上午刚来抽查过。”
周世昌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向厂区边缘那片相对独立的营房区。这里是“暗刃”的驻地。
营房整洁得近乎刻板，晾晒的衣物都成一条直线。
校场边缘，一队队员正在练习无声渗透与手势通讯，动作干净利落。另一侧，有人在保养武器，德制毛瑟步枪被分解擦拭，零件在帆布上摆放得井然有序。
更引人注目的是，有十几名队员正围着一台拆解开的小型柴油机，听一名略懂中文的德籍机械师讲解故障排查。
“暗刃”的角色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武装护卫。
他们是工业卫队，负责厂区核心部位的安保、消防、反破坏，部分有文化的队员更是被要求学习关键设备的操作与维护，成为技术兵种的种子。
他们的训练科目里，文化课、机械原理、化工安全规程，与射击格斗同等重要。
周世昌走进营部，这是一间同样简朴的板房，墙上最显眼的是厂区管网图、安全巡逻部署图和一张巨大的川南地区地图。
他刚拿起前日的巡检记录，通讯兵便送来了上海的电报。
译电完毕，看着纸上的命令，周世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是眼神锐利了几分。
“叫赵劲过来。”他放下电文，对门外吩咐。
不过五分钟，赵劲便出现在门口。
他三十岁上下，相貌普通，属于扔进人海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但一双眼睛沉静如水，步伐轻盈得听不到声音。
他曾是沪上小有名气的拳师，机敏过人，熟知帮会门道和租界规矩，后被周世昌网罗至麾下，现在是“暗刃”的格斗教官兼侦察教头。
“统领。”
“先生令，抽调二十四人，由你率领，即刻赴沪，加强先生及两位女主子身边护卫。要精于城市环境，懂进退，知分寸，尤其要擅长识别和反制盯梢、渗透。”
赵劲眼神一凝，二十四人的精锐小队，这规模远超寻常安保需求。
“人员你亲自挑，”周世昌继续道，“给你三个小时。武器只带短枪和随身的，到上海后，先生自有安排。”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赵劲没有任何废话，敬礼后转身便走。
处理完抽调人手的事宜，周世昌的注意力回到了电文的第二条命令：扩编至五百人满编。
他走到川南地图前，目光在蓝田坝周边区域巡弋，五百满编，意味着现有的营区需要扩建，训练设施要大幅增加，更重要的是，兵源质量必须严格把控。
他取过一张新的信笺，开始草拟一份初步的扩编方案，包括招募渠道（优先川军退役士兵、可靠农家子弟）、新营区选址建议、新增武器装备清单及预算预估、以及更加系统化的训练大纲。
他写得很快，条理清晰，所有的考量都围绕着如何将这支部队打造成一支不仅能守卫基地，更能随时拉出去执行高强度任务的精锐力量。
两个多小时后，赵劲再次敲门进来，递上一份名单：“统领，二十四人已挑选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周世昌接过名单扫了一眼，上面都是“暗刃”中最为机敏、忠诚且有过城市活动经验的好手。
他点了点头：“路上小心，到了上海，一切听从先生安排。记住，你们的首要职责，是确保万无一失。”
“是！”赵劲挺直身体，郑重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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