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宜祭祀。
天色将明未明时,白公馆已动了起来。
陈嘉树特意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深青色长衫,白秀珠则是一袭月白旗袍,鬓边只簪一朵小小的白绒花。
没有兴师动众的车队,只用了三辆汽车,载着几位白家长辈、白雄起夫妇、陈嘉树夫妇以及必要的祭品,悄然驶出城门,往西山而去。
路上,白雄起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萧索景致,忽然开口:“父亲晚年,最爱西山清静。常说宦海浮沉半生,到头来,不如这山间一抔土干净。”
陈嘉树侧耳听着,缓声道:“老太爷是明白人,乱世之中,能得一方清净长眠,是福气。”
白秀珠握紧了陈嘉树的手,眼波温柔。
白家墓园在西山南麓,规制不算宏大,但打理得尚算整洁,白老太爷的墓前青石供桌已然旧了,缝隙里生出细草。
白雄起看着,面上掠过一丝愧色,这些年家计艰难,许多事,确实疏于照料了。
陈嘉树却似未觉,只对周世昌微微颔首,随行的伙计们无声而高效地行动起来。
仔细清扫墓周落叶尘土,擦拭青石碑文,将带来的时新果品、三牲祭馔在供桌上郑重摆好,香烛是最上等的沉檀,点燃后清冽的香气缓缓散开,压住了山间的土腥气。
没有请和尚道士诵经喧哗,一切都在一种肃穆的寂静中进行。
时辰到,白雄起作为长子,率先焚香奠酒,跪拜下去,他伏在地上,肩背微微颤动,良久才起身,眼圈已有些发红,这些年支撑门户的艰难,对先人的愧疚,尽在这一拜之中。
接着是陈嘉树与白秀珠。
两人并肩跪下,陈嘉树从怀中取出一卷素笺,展开,清朗的声音在山间响起:
“维民国十九年,岁次庚午,六月丁亥朔,越八日甲午。子婿陈嘉树,谨以清酌庶羞,致祭于白公老泰山之灵前……”
祭文是他亲笔所写,追述白老太爷生平清誉,感念养育秀珠之恩,末了郑重承诺:
“……树虽不敏,幸得淑女,结缡以来,常怀惕厉。今乃至墓前,敢告先灵:必当竭诚相待,护其安宁;白氏门庭,亦视若己亲,力尽扶持之责,伏惟尚飨!”
念到最后一句,他声音沉缓,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
白秀珠侧头望他,晨光中他的侧脸沉静而坚定,她眼中水光闪动,心潮难伏。
白雄起站在一旁,将祭文听得清清楚楚,当听到“白氏门庭,亦视若己亲,力尽扶持之责”时,他胸腔起伏,猛地别过脸去,用力眨了眨眼。
祭文焚化,青烟袅袅直上,陈嘉树执壶,将一杯醇酒缓缓酹于墓前。
酒液渗入黄土,了无痕迹,却仿佛将生者与逝者、过往与未来的某种契约,沉沉地烙印在了此地。
礼成。
白家几位同来的族亲长辈,此时再看向陈嘉树的目光,已大为不同,几位老人上前,拍着陈嘉树的臂膀,连声道:“好,好孩子,老太爷在天有灵,必感欣慰。”
下山时,气氛松快了许多,白雄起与陈嘉树故意落在了后面几步。
“嘉树,”白雄起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亲近,“今日,多谢你。”
“大哥言重了,分内之事。”
“不只是祭礼。”白雄起看着蜿蜒的山道,声音压低了,“我在交通部那个位置,看着光鲜,实则如履薄冰。部里派系倾轧,南京的指令,晋绥的势力,还有关外……”他顿了顿,“饷银时有拖欠,衙门里的开销、人情往来却不能少,不瞒你说,父亲一些遗物,我都……不得已处置了。”
陈嘉树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方道:“大哥的难处,我明白,昨日送去的那些,大哥千万别当成负担,便当是秀珠和我,对家里的一点补益。日常用度不必再愁,大哥在衙门口,该有的场面也能撑起来,唯有自己立稳了,才能谋其他。”
白雄起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忽然问:“昨日你说,日本人不仅在关外动作,还在美洲大肆采购?”
“是。”陈嘉树神色凝重起来,“通过我在美国的代理人观察,近半年来,日本商社及相关掩护公司,在国际市场上大肆收购废钢铁、铜、铝、石油制品乃至废旧船舶的数量,价格往往不是首要考虑,志在必得,这不像寻常商业行为。”
“囤积战略物资……”白雄起是官场中人,一点即透,脸色沉了下去,“他们想干什么?真的要对关外……”
“狼子野心。”陈嘉树声音很冷。
两人已走到山脚停车处,陈嘉树驻足,望着北边层峦叠嶂后看不见的关外大地,缓缓道:“山雨欲来,大哥,有些事,早做打算总比措手不及好,金陵那边,毕竟山高水远。”
白雄起心头一震,看向陈嘉树,思忖片刻,道:“我明白了。嘉树,你在北平这几日,我来安排,见几位真正能做事的朋友。”
陈嘉树微微一笑,拱手道:“有劳大哥。”
车上,白秀珠靠在陈嘉树肩头,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西山群峰,轻声问:“你和大哥,聊了许久。”
“嗯,聊了聊北边的天气。”陈嘉树握住她的手。
“天气……好吗?”
“起风了。”陈嘉树将她揽紧,“不过无妨,咱们家的屋檐,我会先筑牢些。”
白秀珠不再问,只安心地依偎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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