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淡青色的天光勉强撕破夜色的帷幕,将宁海县城从沉睡中唤醒。然而,这苏醒带着一种异样的沉重。空气中弥漫着的不是往日早市的喧嚣与炊烟的暖意,而是一种粘稠的、无声的紧张。街道上的行人明显稀少,即使有,也是步履匆匆,面色惶然,交头接耳间,眼神不住地瞟向西边黑风山的方向。县衙贴出的安民告示浆糊未干,白纸黑字承诺着“万全准备”、“定保无恙”,但字里行间似乎并不能完全驱散盘踞在人们心头的阴云。黑风山五十余悍匪即将血洗县城的消息,像一场无声的瘟疫,早已在昨夜悄然传遍了大街小巷。
沈清凌便是怀着这样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带着贴身丫鬟小翠,穿过冷清的街道,走向位于县城东头的警察所。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学生装,外面罩了件浅蓝薄呢斗篷,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脸上未施粉黛,却更显得清丽脱俗,只是那双宛如秋水般的明眸里,盛满了化不开的担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
她担忧的自然是匪患。沈家是宁海县有头有脸的乡绅,田产铺面不少,树大招风,历来是土匪觊觎的目标。若县城真被攻破,沈家必然首当其冲。而困惑,则全部来自于她的未婚夫——赵安邦。
昨日下午,父亲沈万才从县衙回来后,脸色就极为古怪,把自己关在书房良久。晚饭时,才语气复杂地提起,说赵安邦像是变了个人,不仅在警察所雷厉风行地整顿了纪律,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大批极其精良的洋枪,甚至当着赵县尊的面,夸下海口要让黑风山土匪有来无回。
这番话,在沈清凌听来,简直如同天方夜谭。赵安邦?那个她印象中虽有几分小聪明,但更多是纨绔习气、好大喜功、遇事往往需要其父出面摆平的衙内?他能整顿警察所?还能弄来大批洋枪?还要全歼悍匪?
沈清凌的第一反应是荒谬。她甚至怀疑父亲是不是听错了,或者赵安邦又在玩什么哗众取宠的把戏。然而,父亲那凝重的神色,以及提到“洋枪”时眼中闪过的震惊,又不似作伪。再加上昨夜城中隐约的骚动和今早这满城的紧张气氛,都让她意识到,这次的事情,恐怕真的不同寻常。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对家族命运的担忧,驱使着她来到了这个她平日绝不会踏足的地方——警察所。
离警察所还有一段距离,沈清凌就敏锐地感觉到气氛的不同。往日破败、懒散的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森严的肃杀之气。院墙明显被加固过,新垒的沙包和砍伐来的树木枝干构成了简易的胸墙。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短促有力的口令声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守门的警察也不再是往日那副歪戴帽子、斜挎破枪的邋遢模样,而是挺直腰板,头戴奇怪的圆顶钢盔,手中持着的步枪崭新瓦蓝,在晨曦中泛着冷冽的光泽。看到沈清凌主仆走近,那警察虽然认出了这位县尊未来的儿媳妇,态度恭敬,但眼神中却带着警惕,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放行,而是先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警察出来,侧身让开:“沈小姐,警佐请您进去。”
沈清凌压下心中的惊异,微微颔首,带着小翠走进了警察所大院。
一进院子,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院子中央,十余名警察排成两列横队,正在一个肤色黝黑、神情精悍的年轻警察指挥下进行操练。他们的动作虽然还谈不上多么纯熟,但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子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狠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和头上的钢盔——清一色的德制毛瑟步枪,枪刺雪亮,装备整齐划一,与她印象中那些老掉牙的“汉阳造”、“老套筒”简直是云泥之别!
而站在队伍前方,负手而立,正冷静注视着操练的,正是赵安邦。
他同样换下了一身警服,穿着一套剪裁利落、质地奇特的黑色劲装,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松。阳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以往的轻浮之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水的冷峻和一种隐隐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威严。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是整个院子的中心,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聚焦在他身上。
沈清凌的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这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赵安邦吗?那个曾经在她面前只会夸夸其谈、卖弄诗文,眼神浮躁的纨绔子弟?眼前这个人,眼神深邃锐利,气质沉稳如山,周身散发出的气场,竟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压迫感。
赵安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到来,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她。那目光不再是以前那种带着讨好和热切的爱慕,而是如同深潭,平静无波,却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
“清凌妹妹,你怎么来了?”赵安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这里马上可能会有战事,不太安全。”
这声“清凌妹妹”唤醒了沈清凌的怔忡,她脸颊微热,定了定神,走上前几步,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安邦哥哥,我……我听说黑风山的事,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你……你没事吧?”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扫过那些崭新的武器和操练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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