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黄浦江上的雾气还没散尽,陆寅就被一阵吵嚷声给震醒了。
不是那种几个人争执的尖锐声,而是一种沉闷的,如同海潮拍岸般的嗡嗡声,那是成千上万人的呼吸和低语汇聚在一起的动静。
陆寅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昨晚那场酒喝的是天昏地暗。
他随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大衣,扣子也不系全,就这样趿拉着鞋下了楼。
刚一出工会大楼的大门,饶是陆寅两世为人,也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脚下一顿。
十六铺码头,没了。
确切说,是看不见地皮了。
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的江边。
华界来的难民,带着家伙的袍哥,还有不少戴着眼镜,穿学生装的学生,此刻都挤在这寒风里。
看见陆寅出来,原本还有些嘈杂的人群,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过,瞬间安静了下来。
“陆老板出来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人群自动像波浪一样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直通码头中央的道。
鲍立奎,羊拐,大宝,陶定春,还有永远没个正行的洪九东,早就在那候着了。
码头中间,堆着几十个用来装洋货的大木箱子,搭成了一个两三米的高台。
洪九东手脚麻利,把码头调度用的大喇叭给拽了过来,那电线拖得老长,接上电,“滋滋”的电流声在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他拿着话筒递给陆寅,“瘦子,说两句,说两句........大伙都等你呢。”
陆寅笑了笑,接过话筒,拍了两下。
“喂?喂?”
沉闷的声音在整个黄浦江上回荡。
底下鸦雀无声
站得高,风也大。
江风吹的大衣上下翻飞,猎猎作响,倒像个人物。
陆寅站在上面,往下看去,那一双双眼睛,有浑浊的,有清澈的,有凶狠的,也有带着恐惧的,此刻都齐刷刷地盯着他。
他清了清嗓子,举起话筒。
滋啦一声电流音,刺得前排几个人都捂住了耳朵。
“大家伙儿,早上好啊!”
陆寅这一开口,异常轻松。不是那种慷慨激昂的陈词滥调,反倒像是刚睡醒了跟街坊在打招呼。
底下人愣了一下,但没人接茬。
陆寅也不尴尬,他索性盘腿在木箱上坐了下来,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拿着话筒,语气懒散却透着股子狠劲。
“我叫陆寅。是十六铺闯码头的,不少人都认识我。也都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用你们的话说,我就是个泼皮,流氓,青头,呵呵……”
“我以前在码头扛大包,后来开始打架,砍人,抢地盘,收保护费,样样都干。”
“也不瞒着大家伙,我还杀人,华人也杀过,洋人也杀过,就在前天,我还弄死不少日本人。”
他顿了顿,“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底下起了些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下去。
在这乱世,杀两个人怎么了,何况陆老板杀的那都是什么人,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陆寅笑了笑,好像在讲故事。
“我是个坏人,我也是个华夏人,我的家就在华界,霞光里。霞光里你们知道吗?棚户区,穷啊。但没办法,再穷也是我的家啊,金屋银屋不如自己的狗窝嘛,是吧。”
“我从小在那些弄堂里长大,在那练拳,街坊四邻看着我们光着屁股满街跑!就和他!那个油头粉面的…”
他指了指洪九东,台下几千人看过去,洪九东脸一红,头都不敢抬。
“还有他,我的傻兄弟!”
他又指了指袁宝,两米高的大汉挠挠头,呵呵傻笑。
“还有我们的一个妹妹。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陆寅突然站起来,声音变得高亢。
“但是现在,小日本子要打进来了!他们要过闸北,过了闸北,就是我们的家!就是霞光里!就是我的街坊四邻,我的兄弟姐妹!他们要把沪上变成另一个东三省!”
“老子他妈不答应!你们答应吗?”
下面近万人异口同声,“不答应!!!”
陆寅满意的笑了,接着又说:
“老子就是个泼皮,讲不出什么能把人听困的大道理。”
“我就知道一件事,那里他妈的是老子的地盘!那是老子的家!现在有人要拿着枪炮来抢老子的地盘,还要杀我的街坊家人,我这个泼皮头子的能答应吗?”
“不能!”
“不能!!”
“不答应!!”
“砍死那帮狗娘养的!”
“打死龟儿小东洋!!”
上万人的喉咙里同时爆发出一声怒吼。
声浪震天,连黄浦江上的水鸟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走。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让!都让让!”
“让让!让让!让让......”
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硬生生被一股力量挤开了一条通道。
一行几百号人,浩浩荡荡地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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