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啸岳的拇指在照片粗糙而温热的表面轻轻摩挲着那熟悉的侧影,马三左耳垂那个标志性的豁口清晰可见——这与码头枪战现场遗留的血迹DNA鉴定结果完全吻合。证据链,正在一点点闭合起来!他迅速将照片对折,再对折成一个极小的方块,然后借着转身敬酒的掩护,精准地滑入了西装内袋,紧贴着那把勃朗宁手枪。冰冷的金属与温热的相纸隔着一层布料,形成了奇妙而紧张的呼应,仿佛一个代表着死亡与危险,一个代表着真相与希望。
就在此时,宴会厅内突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热烈掌声,将两人从短暂的交流中拉回现实。凌啸岳和沈安娜几乎同时转头望去,只见孙志远正满面红光,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走上临时搭建的主席台。
这位重庆商会的会长今日穿着一身名贵的驼色羊绒西装,衬得他面色愈发红润健康。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透着精明与和善,举手投足间尽显江南儒商温文尔雅的气质。他走到话筒前,先是优雅地示意乐队暂停演奏,然后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充满磁性、饱含“深情”的语调开始了演讲:“诸位同仁,诸位朋友!今夜风雨大作,却丝毫挡不住各位的爱国之心,志远在此,感激不尽!”他微微欠身鞠躬,胸前那枚硕大的红宝石领针在灯光下折射出妖异的红光,一闪而逝,让凌啸岳心中莫名地一凛。“自‘七七事变’以来,我军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抛头颅洒热血……我辈商人,虽不能亲临前线,效命疆场,但亦当竭尽所能……”
凌啸岳端着香槟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力道,冰凉的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杯身滑落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但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主席台上那个侃侃而谈的身影,尤其是孙志远说话时,当提及“七七事变”、“浴血奋战”这些字眼时——他注意到,孙志远那只垂在身侧的左手,小指有一个极其细微、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蜷缩动作。
凌啸岳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就是这个动作!三天前在修表店,老方在灯下仔细检查那个发报机零件时,曾无意中提起过一个细节,一个在任何间谍培训教科书上都从未记载的、只有长期与日军情报人员打交道才能观察到的细微习惯——日军情报人员,尤其是那些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核心成员,习惯用左手小指来扣动扳机的保险。这个细节,如同毒蛇信子,瞬间舔舐过凌啸岳的心脏,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伪善的面具之下,果然隐藏着毒蛇的獠牙!凌啸岳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东厢房木门,心中已有了决断。今晚,这法国领事馆的雨夜,注定不会平静。而他,必须揭开这层虚伪的面具,将那潜藏的毒蛇,连根拔起!
宴会厅水晶灯的光芒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映照着每一张精心修饰的脸庞。孙志远站在临时搭建的致辞台上,燕尾服熨帖笔挺,金丝眼镜后的双目此刻正饱含着“深情”。
“……上月,兄弟不才,忝为重庆市商会会长,亲赴昆明前线考察。”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右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仿佛那里正承受着巨大的情感冲击,“当我亲眼目睹伤兵们在泥泞中挣扎,缺医少药,哀鸿遍野,甚至连最基本的绷带都无法保证时……”他微微低下头,似乎在强忍泪水,“当夜,我便彻夜未眠,致电上海总公司,将原定扩建纱厂的五十万大洋,悉数转作伤兵救济款!只为能让前线的将士们,少流一滴血,少受一分苦!”
“孙会长高义!” “真是慈悲心肠啊!”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附和,掌声雷动。沈安娜,这位以捕捉“真实瞬间”闻名的女记者,适时地举起了她的徕卡相机。镁光灯“咔嚓”作响,精准地将孙志远那幅感动得眼眶泛红、几欲垂泪的画面,连同他胸前那枚熠熠生辉的红宝石领针,一同永久定格在胶片之上。
然而,在宴会厅不起眼的角落,凌啸岳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泛红眼眶下一闪而过的冷漠,快得如同错觉。尤其是当“上海总公司”这几个字从孙志远口中吐出时,他清晰地看到对方喉结有一个极其不自然的滑动,那是说谎者在编织弥天大谎时,难以抑制的生理反应。凌啸岳端着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五十万?怕是流入了某些人的私囊,或者,是填了日本人的胃口吧。
“凌少校觉得孙会长的演讲如何?”沈安娜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边,放下相机,语气随意地问道,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间扫过东厢房紧闭的房门方向,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感人至深。”凌啸岳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仍在接受众人恭维的孙志远,补充道:“尤其是他左手握杯的姿势,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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