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九年,惊蛰。
凌晨四点的重庆城,像一块被春雨浸透的青黛色墨玉,沉甸甸地压在两江之间。淅淅沥沥的雨丝织成绵密的帘幕,将山城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突然,防空警报那撕裂心肺的凄厉嘶鸣,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蛮横地划破雨幕,将沉睡的山城从不安的梦魇中骤然拽醒。
求精中学的钟楼顶端,凌啸岳如一尊沉默的雕像,孑然独立。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黑色风衣的下摆不断滴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圈圈深色的痕迹,宛如他此刻沉重而复杂的心境。他左手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袋,袋内,三十张泛黄的卡片码放得整整齐齐——这是昨夜他冒险从孙志远办公室保险柜里取出的日伪特务名单。那些名字仿佛带着生命,透过薄薄的纸张,传来令人心悸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掌心,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这不仅仅是名单,这是三十条毒蛇,是重庆城心脏里潜伏的毒瘤。
“各小组注意,”喉头的微型送话器里,传来行动队队长秦海龙那粗粝如磨砂纸般的嗓音,背景音中混杂着摩托车引擎的阵阵轰鸣,如同蛰伏猛兽的低吼,“五点整准时行动,记住代号‘惊蛰’,只抓活口,切勿恋战!”
凌啸岳微微眯起眼,锐利的目光穿透雨雾,望向城市模糊的轮廓。嘉陵江面上,巡逻艇的探照灯如同鬼火般来回游弋,切割着黑暗,也映照着江面上翻涌的浊浪。对岸歌乐山的剪影在厚重的云层间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神秘与压抑。三天前,“渔夫”的死讯,还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深深扎在他的心头,一碰就痛。那位在敌人心脏潜伏了整整十年的老情报员,从百乐门顶楼坠落的那一刻,怀表的指针便永远停在了凌晨三点——与此刻,分秒不差。是巧合,还是敌人刻意的嘲讽?一股寒意夹杂着怒火,从凌啸岳的心底悄然升起。
“啸岳?听到请回话。”秦海龙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电流杂音,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收到。”凌啸岳的回应简洁得像一块寒冰,不带丝毫多余的情绪。他迅速按下腕表侧面的暗扣,表盘应声翻转,露出里面隐藏的微型指南针。针尖在磁暴的微弱干扰下微微颤抖,仿佛也在犹豫,最终坚定地指向东南方的都邮街方向。那里,是重庆商会的所在地,也是这份名单上第一个目标——商会副会长,王敬之的巢穴。
当他利落地沿着钟楼外侧的排水管滑落到地面,准备奔赴都邮街时,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突然从旁边的香樟树下浮现。是沈安娜。雨水早已打湿了她身上那件素雅的月白色旗袍,紧紧地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她玲珑有致却又充满力量感的曲线。这位《中央日报》的女记者,总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悄然降临,带着她独有的清新与神秘。
“孙志远昨晚没回公馆。”沈安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雨水的微凉,她递过来一个油纸包,里面裹着两个尚有余温的麻饼,“我刚从电讯室那边得到消息,梅机关发了密电,凌晨两点,有一艘名为‘樱花丸’的货轮从朝天门码头离港,去向不明。”
凌啸岳接过麻饼,咬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花椒麻意直冲鼻腔,刺激得他精神为之一振。他想起昨夜在孙志远书房的情景,那幅挂在墙上的《寒江独钓图》看似平常,却在画轴深处藏着一封密信。信上,“樱花”二字被红墨水重重圈住,当时他便觉得异样。现在看来,那绝非普通的走私货船,极有可能是敌人转移重要人员或物资的秘密运输线!孙志远的失踪,恐怕也与此有关。
“秦队正带人围剿工商部的张次长。”凌啸岳迅速做出判断,扯下脖子上的领带,随意擦拭着被雨水模糊的镜片,语气果决,“都邮街交给他们,我去码头。”
“等等。”沈安娜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凌啸岳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她。路灯的光晕下,她的瞳孔泛着一种奇异的琥珀色光芒,眼神里充满了警示与担忧,“还有一件事,李副处长今晨反常地出现在警备司令部。据我内线消息,他今晨领取了实弹,而且……而且他的佩枪型号,和法医报告中‘渔夫’身上的弹痕,完全吻合。”
“轰!”如同一声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凌啸岳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骨节发出“咔咔”的轻响。李默然!那个平日里总端着一把紫砂壶,说话慢条斯理,看似与世无争的军需处副处长,竟然就是潜伏在内部最深的“毒蛇”!难怪,最近三次行动都被日军精准预判,难怪“渔夫”会突然暴露,惨遭灭口!一股冰冷的杀意混杂着巨大的愤怒,瞬间席卷了凌啸岳的全身,让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荡。
就在此时,雨势骤然加大,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远处,解放碑方向传来第一声清脆的枪响,紧接着,枪声便如同点燃的鞭炮,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凌晨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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