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雨,总带着一股子不容分说的蛮横,说下就下。
沈安娜将那本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纯牛皮笔记本仔细收拢时,豆大的雨点正像憋足了劲的鼓手,噼里啪啦地砸在《中央日报》办事处那扇积着薄尘的玻璃窗上,溅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低低压在歌乐山巅,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棉絮,将整座山城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黏腻腻的压抑水汽中。这天气,正如她此刻的心情,沉甸甸的,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封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采访对象最后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温度。
沈记者还不走?校对科的老张,一个总爱哼两句川剧的微胖中年男人,收拾着他那个磨得发亮的公文包,探过头来,这雨怕是要下到后半夜,嘉陵江都快涨水了。
还有篇通讯稿没改完,时效性强。沈安娜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职业性的浅笑,指尖却依旧轻点着桌面,目光锐利如鹰隼,落在摊开的报纸校样上。社会版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则电力公司工程师失足坠楼的简讯旁,已经被她用红铅笔圈出了第三个类似的报道。三天内,第三起技术人员身亡。这绝非巧合,她心底那个声音愈发清晰,像雨点击打玻璃窗般,执拗地敲打着她的职业敏感。这些死者,都与那个秘密的江底隧道项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老张走后,办公室很快就只剩下她一人。窗外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衬得室内愈发安静。沈安娜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从抽屉最深处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台巴掌大小的微型相机。她深吸一口气,将笔记本里手绘的现场草图与密密麻麻的采访记录一一拍下。镜头里,她的字迹娟秀清丽,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利与坚定,详细记录着三起事故中那些被官方通报刻意忽略的诡异细节:通讯站技术员家中煤气爆炸时,门窗竟是从内部反锁,现场找不到任何外人闯入的痕迹;电力工程师坠楼现场发现的安全绳,切口异常平整,绝非自然断裂;而那位交通局绘图员前,曾反常地向多位同事仔细询问过江底隧道的结构参数和材料强度。这些碎片,正在她的脑海中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
笃笃。两声极轻的叩门声,像羽毛落在心尖,却足以打断沈安娜的思绪。
她几乎是本能地反应,迅速将相机藏进宽大裙撑的暗袋里,动作快如闪电。随即,她若无其事地抽出压在文件堆下的《战时民众防空手册》,摊在桌面上。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时,她正对着手册上密密麻麻的防空洞分布图凝神思索,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台灯那抹冷静的冷光,将她的眼神藏在镜片之后。
沈小姐果然还在加班,真是敬业。门口传来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声,孙志远的秘书林秀雅抱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站在那里,她身上那件素雅的白色连衣裙被雨水洇出了一大片深楚的痕迹,头发也有些凌乱,显得楚楚可怜。孙会长让我送份商会捐赠名单过来,说是您昨天电话里特别要的。
辛苦林秘书了,这么大的雨还跑一趟。沈安娜起身相迎,动作自然地让对方清晰地看到桌上摊开的防空手册,最近空袭频繁,人心惶惶的,编委会让做个全市防空设施评估报告,得仔细研究研究。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接过文件夹,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女孩冰凉的手背,像触碰到一块寒冰。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她敏锐地注意到,对方卷起的袖口下,隐约露出一小块青紫色的淤青,形状像是被人用力攥出来的。
林秀雅像是被烫到一般,触电般迅速缩回了手,下意识地将袖口往下拉了拉,垂眸轻声道:孙会长说...说要是沈记者得空,明晚的慈善晚宴想请您...
恐怕要失陪了。沈安娜适时地翻开文件夹,目光如炬,精准地锁定在电力设备捐赠那一页,上面列着一串刺眼的数字和型号。明早得去跟进交通局的事故调查,您知道的,读者们最关心这些民生新闻,死伤事故,马虎不得。她说话时,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职业微笑,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安排。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捕捉到女孩在听到交通局三个字时,那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的双手。那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雨声渐密,如同千万支银箭射向大地。沈安娜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绘着淡雅的墨竹,走进了报社后方那条湿漉漉的小巷。高跟鞋敲击青石板路的声响,清脆而有节奏,在空旷的雨幕中传出老远,像在为某个秘密的节拍伴奏。转过第三个街角,她脚步不停,心中却警铃大作。她突然一个闪身,轻巧地躲进了裁缝铺旁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屏住呼吸,数着身后那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走过第三个门牌号,确认跟踪者已经远去,这才像一只雨夜的灵猫,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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