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了身体,目光再次投向那簇崭新的建筑,这一次,多了几分审视与探究。“可靠吗?”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谁知道呢!”赵四叔磕了磕烟锅,“邪门歪道,总不如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正经。那洋尼姑给人接生,听说光着膀子就坐在血水里动刀动剪,成何体统!伤风败俗!”他啐了一口,“不过…商会林会长那个难产差点死了的林夫人,硬是被她弄了回来,母子平安。这事儿传得邪乎。”他的语气里,戒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交织着。
傅鉴飞不再言语,只轻轻“嗯”了一声。救活了难产濒死的人?这倒有几分真本事了。他笼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棉袍粗糙的袖口边缘。
这武所的深秋,似乎比往年更冷了几分,而那突兀出现的天主堂,连同里面藏着的异邦人以及他们那些铁家伙、瓶瓶罐罐,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扩散。
几天后,一个阴郁的午后。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垮天主堂那高耸的尖顶。凛冽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在无人的街道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哀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湿冷的、混合着泥土和某种遥远不祥的气息。
天主堂那扇厚重的、刷着暗红油漆的院门敞开着。院子里临时搭起了长长的条桌,几个穿着灰色粗布短褂的本地帮工正忙碌着,将热气腾腾的大木桶抬放到桌上。蒸汽混着糙米特有的清淡香气,和着一点点明矾的涩味,在寒风中袅袅升腾,是这阴冷天地间唯一一点带着温度的活气。桌前排起了两条蜿蜒的长队,大多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妇孺老弱。他们沉默而麻木地捧着豁了口的粗瓷碗,眼中只有前方那升腾着热气的大木桶,一种对生存最低需求的本能渴望盖过了其他一切。偶尔有孩童耐不住冷和饿,发出压抑的、细小的哭泣声,立刻被大人低声呵斥住。
神父亚瑟·罗贝尔站在粥棚的一侧。
他穿着那身标志性的黑色长袍,衬得脸色在灰暗的天光下愈发苍白。他并未亲自动手施粥,只是静静地站着,碧蓝的眼眸深邃如潭,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面孔。那目光里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更像是一种沉默的观察,一种试图理解这巨大苦难根源的冷静审视。他胸前的银色十字架在阴霾中闪着冷冽的光。偶尔,他会用他那尚带着异国腔调、但已相当清晰的官话,对维持秩序或分发食物的帮工低声说一句:“请尽量让老人和孩子先领。”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内在的、克制的力量。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个无声的注脚,阐释着这免费粥饭背后蕴含的宗教关怀。
傅鉴飞远远地站在天主堂院墙外一株叶子几乎掉光的老槐树下,背倚着虬结粗糙的树干,仿佛自己也是这萧瑟风景的一部分。冷风灌进他的衣领,带来一阵寒噤。他裹紧了半旧的棉袍,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穿透人群的缝隙,落在院内的景象上。
那些排队等候施粥的面孔,烙印着深刻的苦难与麻木,这样的景象在灾荒年月的湘水湾并不鲜见。真正吸引他目光的,是院子深处那扇打开的侧门里,隐约可见的景象——一个穿着洁白罩袍的身影,那是修女玛丽亚。她正俯身在一方铺着素白布单的木床边,动作敏捷而专注。床边摆放着一个打开的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许多在昏暗光线下依然闪着金属冷光的器具。那奇异的、带着工业时代精确感的冷光,与这弥漫着穷困与饥寒的古老小镇氛围格格不入。
傅鉴飞看不清具体细节,只能看到修女白皙而稳定的手在迅速地取用着那些工具。一种肃穆的、几乎带着仪式感的氛围从那扇小小的门里弥漫出来。没有寻常产房里的喧哗哭叫,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反而更让人心头发紧。傅鉴飞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再次捻紧了袖口,指尖触到粗糙的棉布纹理。那些闪亮的金属物件,那些果断而陌生的动作,无声地叩击着他过往的经验壁垒。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得变了调的嘶喊声猛地撕裂了院墙外空气的凝滞!
“号外!号外!加征二百文,丁银粮米税加征了,漳厦铁路开建!”
一个衣衫破烂、瘦得像根竹竿的报童,赤着脚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狂奔,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糊了满脸的尘土。他一只手拼命挥舞着一张粗劣的、印着墨色大字标题的纸片,那黑字在灰暗的天色下如同凝固的血块,触目惊心。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几张同样的纸,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声音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如同负伤的野兽在哀嚎。
又要加税了!那报童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破碎,带着一种绝望的泣音。
粥棚前,那两条原本死寂的长龙瞬间凝固了。捧着碗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麻木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取代,随即是死一般的沉寂,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那噩耗瞬间抽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