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的,下着细密冰冷的秋雨。雨水敲打着天主堂新铺的青瓦屋顶,淅淅沥沥,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湿冷帘幕。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暗的天色和哥特式尖顶扭曲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落叶腐烂和湿冷石板的气息。
傅鉴飞撑着一把桐油纸伞,伞骨老旧,伞面被雨水浸透,显出沉甸甸的深褐色。他站在天主堂诊所的侧门外,那扇小小的、镶着几块透明玻璃的门紧闭着,雨水顺着玻璃流淌,模糊了视线。他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即抬起手,指节在冰冷的、还带着新油漆气味的门板上轻轻叩响。
笃、笃、笃。
声音在雨声中显得轻微而谨慎。
门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露出那位金发年轻医生威廉·卡特利的脸。他穿着整洁的白色医生罩衫,碧绿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职业性的警觉和审视。看到傅鉴飞,他眼中的审视并未完全消失,但语气还算客气:“先生,您有事?”他的官话比神父罗贝尔更为生硬,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硬邦邦的棱角。
“在下傅鉴飞,忝为本镇坐堂郎中。”傅鉴飞微微颔首,语速不快,尽量让自己的官话显得清晰,带着本地乡绅应有的文雅与距离感,“前日闻听贵处有善举,施粥济贫,亦有修女行接生助产之德。更听闻先生精通岐黄西术,手段精奇。不揣冒昧,今日特来拜访,或有可交流切磋之处。”
卡特利医生的眉头似乎极轻微地皱了一下,眼神里的审视并未退去,显然对“交流切磋”这个说法并不以为然。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评估眼前这个穿着半旧棉袍、神情沉静却目光锐利的中年人。
“傅先生,久仰。”一个更为沉稳温和的声音从卡特利身后传来。神父罗贝尔出现在门内。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袍,脸上带着温和而疏离的微笑,碧蓝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傅鉴飞。“天雨路滑,先生请进。”他侧身让开,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傅鉴飞收了伞,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诊所门口的地砖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湿痕。他迈步走进诊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酒精、石炭酸(苯酚)以及某些难以名状的草药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气味与他熟悉的、弥漫着艾草和熟地气味的药堂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冷冽的、去除了所有温润的洁净感,甚至有些刺鼻。
诊所内部明亮得有些晃眼。几扇高大的窗户透进充足的光线,雨水在玻璃上流淌,折射出冰冷的白光。墙壁刷得雪白,一张铺着洁白厚布的木台放在屋子中央,如同祭坛。靠墙是一排高及人胸的柜子,柜门是整块的厚玻璃,里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玻璃瓶子、锡盒、纸包。瓶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药水、药片、粉末,标签上的洋文如同天书。玻璃柜的底层,整齐地码放着几排书籍,书脊同样是看不懂的字母。壁炉里燃着炭火,但屋内的温度并不高,那种冰冷的“洁净”感似乎能渗透衣物,驱散所有的暖意。墙角,一个巨大的铜锅正坐在小炭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的正是那股浓烈的石炭酸气味。
卡特利医生并未离开,只是走到玻璃柜前,背对着傅鉴飞,似乎在整理里面的东西。罗贝尔神父则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指向窗边两张带着扶手、蒙着深色平绒布的木椅。
“陋室狭小,让傅先生见笑了。”罗贝尔神父在傅鉴飞对面坐下,语气平和。他扫了一眼卡特利医生的背影,目光又落回傅鉴飞脸上,那双碧蓝的眼睛仿佛能穿透表象。“傅先生似乎对我们带来的…这些,”他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四周的器具和药品,“格外留意?”他的目光停留在傅鉴飞脸上,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回避的探究。
傅鉴飞的目光正落在玻璃柜底层一本厚重的书籍上。那书皮是深蓝色的硬质布面,烫金的字母虽不识得,但书页间露出一张插图的边角,描绘的是极其精确、如同被精细剥开的人体肌肉结构图谱。线条之清晰,色彩之准确,远非他所见过的任何中医经络图可比。每一束肌肉的纹理走向、血管神经的分布,都纤毫毕现,充满了一种冰冷的、解剖学上的真实感。这图景与日常见过那血肉模糊、脓血淋漓的画面瞬间重叠,形成一种诡异的冲击。他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了一下。
听到神父的问话,他才将目光从那张图上移开,迎向罗贝尔神父。他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苦笑,并未直接回答。“目睹贵堂善行,尤其听闻修女以器械助产,西医用方药、手术救人,与鄙人所习之医道,大相径庭。然殊途同归,皆以济世活人为念。神父先生,”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沉稳依旧,却不易察觉地带上了一丝微澜,“贵国医术…譬如战场上金疮火伤,脓毒内侵,肢体糜烂,可有…可有望?”他终究无法直接问出“截肢”二字,也无法直接道出那个在峰市被土匪打伤的力夫哀伤的眼神,只能含糊地指向那战争中最惨烈、死亡率最高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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