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利医生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倚在玻璃柜旁,双臂抱在胸前,绿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傅鉴飞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那目光像手术刀一样锐利。
诊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便被一阵急促、凌乱、带着巨大恐慌的脚步声和哭喊声彻底撕裂!
“救命!神父!修女!大夫!救命啊——!”
一个浑身湿透、泥浆糊满裤腿和后背的中年汉子踉跄着冲进来,雨水顺着他焦黄打绺的头发疯狂流淌,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他背上驮着一个用湿透棉被紧裹的人形,棉被下沿正滴滴答答淌着粉红色的水,在地上洇开刺目的痕迹。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涕泪横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绝望的泪水,眼神涣散,只剩下最原始的求救本能,语无伦次地嘶喊:“李家媳妇…不行了…稳婆…没招了…血…全是血啊!求求…求求你们…”
棉被缝隙里,猛地探出一只枯瘦、指甲青紫的手,死死抓住汉子肩头的破棉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随即又无力地滑落下去。一声极其微弱、仿佛从肺腑深处被挤压出来的呻吟穿透湿冷的空气:“……救…孩子…” 这声呻吟虚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尖锐。
神父罗贝尔和医生卡特利的反应快得惊人。方才还带着审视意味的碧蓝与翠绿的眼眸,瞬间被一种冷峻的、高度专注的锐利取代。罗贝尔神父一个箭步上前,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边!产房!”他指向诊所深处一扇虚掩的门。卡特利医生早已冲到那个冒着石炭酸蒸汽的大铜锅旁,手中的长柄镊子闪电般探入翻腾的沸水中,叮当作响地夹出几件闪亮的、形状奇特的金属器械——正是傅鉴飞先前见过的产钳主体,还有几把锋利的小剪和弯钩。他看也不看,将滚烫的器械迅速投入旁边一个盛满透明刺鼻液体(酒精)的瓷盆里,液体表面瞬间腾起细密的白雾。同时,他对着里间急促地喊了一声:“玛丽亚修女!Emergency!(紧急情况!)”
门内应声冲出一位同样穿着洁白罩袍、兜帽遮住额发的修女(玛丽亚),她的动作同样敏捷、干脆,没有丝毫慌乱。她和卡特利医生合力,几乎是半抢半抱地从那瘫软的汉子背上接过那裹在湿棉被里的产妇。棉被掀开一角,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羊水的腥膻瞬间弥漫开来,冲散了诊室里原本的消毒水味,浓烈得让人几欲窒息。
“先生请让开!”玛丽亚修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用的是本地官话,但语调急促,有种奇异的平板。
那汉子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踉跄着撞在冰冷的玻璃柜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瘫软在地,双手抱着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傅鉴飞站在几步之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方才神父口中描述的“沸水蒸煮”、“病菌灭杀”、“无痛(氯仿)”、“血管结扎”……那些冰冷的词汇构筑起的、与血肉之躯似乎隔着遥远距离的“技术”世界,此刻被这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那一声濒死的“救孩子”的呻吟、以及眼前这电光火石般的抢运过程,粗暴地、毫无缓冲地拉到了眼前,瞬间填满了他的所有感官。
冰冷的器械碰撞声(产钳投入酒精盆)、修女急促的指令(“准备热水!干净的布单!”)、医生奔向药柜的脚步声(他打开一个锡盒,里面是白色的药棉和绷带)、神父低声而快速的祷告(“…主啊,怜悯你的仆人…”),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高速运转、精确到冷酷的节奏,与地上那汉子绝望的呜咽、门外凄厉的风雨声形成尖锐的对比。
产房的门被猛然关上,隔绝了大部分声音,但一种更沉重、更令人心悸的死寂弥漫出来,像一块巨石压在所有人的胸口。
傅鉴飞的目光钉在那扇紧闭的门上。门板下方透出的缝隙里,洒出一线昏黄的、摇曳的光,映着地面上蔓延开来的、粉红色的水渍。那水渍缓慢地、无声地扩散,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蜿蜒爬行。
时间在冰冷的雨声和绝望的呜咽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被拉得如同一年。地上的汉子渐渐没了力气哭喊,只是蜷缩着,身体随着无声的抽噎而剧烈抖动。“砰!”一声闷响突然从紧闭的门后传来,像是什么沉重的物体撞击着木板。紧接着,是几声压抑的、短促的、不属于修女或医生的低吼!随即,里面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急促尖锐,是卡特利医生用英语在快速说着什么,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玛丽亚修女的声音也在回应,同样急促。金属器械在搪瓷盘里碰撞的清脆叮当声密集地响起,如同骤雨击打铁皮屋顶!
门外,傅鉴飞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那汉子也像受惊的野兽般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门板,惊恐得连呜咽都忘了。空气中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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