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尔神父的碧蓝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石子。他并未立刻回答,身体微微后靠,目光缓缓扫过傅鉴飞身上那件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靛蓝棉袍,落在他那双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整洁干净的手上——那绝不是普通农夫或商贩的手。神父的视线在那双手上停留了一瞬,像是确认了什么。
“傅先生,”神父的声音依旧平稳温和,却多了一丝了然的重量,“您的关切…带着硝烟的气息。您不仅仅是一位坐堂郎中,对吗?” 他没有等待傅鉴飞的回答,目光转向诊所墙上挂着的一幅不算大的区域地图。“十年前,在贵国遥远的南方,另一个港口,广州。那里有一位医生,名叫嘉约翰,他是我们教会的同工。他建立了一所医院,叫做‘博济医院’。就在那里,他救治了许多被枪炮火药所伤的士兵和百姓。他使用一种经过严格消毒处理的柳叶刀,一种极其锋利的钢锯,”神父的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在手术前,使用氯仿让伤者沉沉睡去,感受不到痛苦。手术时,用煮沸过的丝线仔细结扎断裂的血管,清理干净所有坏死的腐肉和碎骨,然后谨慎地缝合。更重要的是,手术之后,用一种名为‘安息香酊’(Tincture of Benzoin)的药水仔细清洗包扎创口,并让伤者服用‘磺胺’类的药物,以对抗那些肉眼不可见、却足以致命的微小生物——我们称之为‘病菌’(Germs)。”
罗贝尔神父每说出一个名词——柳叶刀、钢锯、氯仿、血管结扎、安息香酊、磺胺、病菌——都如同在傅鉴飞的心湖里投入一块巨石。这些完全陌生的词汇,组合在一起,却描绘出了一幅与他记忆中地狱般场景截然不同的图景:没有撕心裂肺的挣扎惨叫(氯仿麻醉),没有失控的血流如注(血管结扎),没有绝望地看着伤口一天天腐烂发臭(消毒、杀菌药)。一个清晰得几乎冷酷的、用器械和药物对抗死亡的过程!他放在椅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胸口那压抑了多年的沉痛与无力感,此刻被一种巨大的、名为“可能性”的浪潮猛烈冲击着。他想起了那个在营帐草席上痛苦痉挛、最终在自己眼前咽气的年轻面孔,那张脸上凝固的哀伤,在此刻化为一种尖锐的质问,刺向他坚守了半生的认知。
“病菌?”傅鉴飞的声音微微发紧,第一次在神父面前露出了明显的疑窦和探究,“此物无形无质,如何能致人死命?又如何能杀灭?”他本能地想起中医对“外邪”、“戾气”的认知,但直觉告诉他,眼前这洋神父口中的“Germs”,似乎更为具体,甚至…可被操控?
“傅先生所疑,正是我辈西学初入贵境时,大多数贤达的疑问。”罗贝尔神父并未因质疑而不悦,反而像是早有准备。他站起身,走到那个巨大的、正冒着热气与浓烈石炭酸味的铜锅旁。“请看此物。”
他拿起锅旁放着的一把长柄镊子,探入铜锅滚沸的药水中,夹出一件闪烁着银光的金属物事。那东西形状奇特,似乎由两片弯曲的、头部圆钝的金属叶片构成,连接处有机簧,尾部有便于握持的柄,整体结构精巧,冰冷坚硬,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冷冽的光泽。
“此乃产钳(Forceps),”罗贝尔神父的声音平静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用于在胎儿娩出受阻时,助其脱困。它方才在沸水中煎煮超过两刻钟,以去除其上可能沾染的、肉眼不可见的‘病菌’。这石炭酸水汽,亦是为了驱散空气中可能携带病菌的微尘。”他顿了顿,目光如同能穿透人心,“在恒河边的实验室里,伟大的路易·巴斯德先生用显微镜反复观察证明,正是这些微小的生物,导致伤口化脓、产褥发热、霍乱横行……它们真实存在,且是我们许多病痛的根源。而沸水蒸煮、石炭酸(苯酚)、酒精、升汞溶液等,是驱除它们的有力武器。”
显微镜?病菌?巴斯德?产钳?一串串完全陌生、如同咒语般的词汇灌入傅鉴飞的耳朵。他看着那件在镊子上滴着水、散发着石炭酸异味的冰冷金属器械,它代表着一种完全基于实证、逻辑严密、甚至能操控“无形邪祟”的思维方式。这与他所精研的阴阳五行、脏腑经络、气血津液的宏大而模糊的体系,形成了最根本的、如同天堑般的鸿沟。
诊所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铜锅里滚沸的药水发出的咕嘟声,壁炉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那永不停歇的、冰冷的雨声。傅鉴飞坐在那里,沉默着,如同一尊入定的石像。然而,在这极致的静默之下,是灵魂深处席卷而来的滔天巨浪。峰市劫匪那次争斗弥漫的血腥与脓臭,此刻似乎被这诊所里浓烈的石炭酸气味所覆盖,却又更加鲜明地烙印在记忆里。一个全新的、以冰冷器械和实证逻辑构筑的世界,在神父平静的话语和那件滴着水的产钳面前,粗暴地撞开了他认知的大门。信,还是不信?接纳,还是抗拒?这抉择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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