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北风在闽西的山谷间卷过,发出呜呜的嘶鸣。清晨,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寒霜覆盖了汀州与武所之间起伏跌宕的山野、梯田和那些低矮散落的土楼、围屋、土坯房和茅草屋。枯草、泥径,都被这刀子般的寒气冻结,踩上去发出一种干燥而短促的碎裂声,在山野寂静的凌晨里格外刺耳。
张涤心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旧棉袄,领口粗糙的边沿摩擦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他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一团白雾,又在凛风里消散无踪。他身后,四支队的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步伐沉重却坚定。他们刚从隔山边的黄泥塘村撤离,那里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打土豪”:大地主黄老财囤积的稻谷被挖出,浮财被没收,黄老财被押解去县苏维埃裁判部候审。队伍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疲惫、亢奋气息的味道。林桂生走在张涤心侧后方不远处,瘦削的身形裹在同样单薄的军装里,脸庞冻得有些发青,但那双细长眼睛里的光芒却穿透了清晨的寒气,锐利得像钉进冻土里的楔子,扫视着前方山坳里隐约显露的村落轮廓——萝卜坝。
“涤心,”林桂生的声音不大,清晰地送到张涤心耳边,带着山风打磨过的质感,“前头就是萝卜坝。王老五的人去探过了,那的大户姓赖,是块老姜,滑头得很。家里粮仓据说挖得跟耗子洞一样七拐八绕,院子里还养着几条恶狗,凶得很。”
张涤心没有立刻回应。他停下脚步,鹰隼般的目光越过枯槁的灌木丛,钉在萝卜坝村口那道用溪石垒砌的低矮寨墙上。几缕过早升起的炊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孱弱。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再滑溜的泥鳅,也怕烈日晒塘。赖家再深的洞,也架不住全村的锄头一起挖。老规矩,先沉下去,摸清底细,找准下手处。特别是……”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这次毛委员在赣南搞出来的《兴国土地法》新精神,一定要吃透。再不能像以前有些地方那样,刮大风下暴雨,连田带牛一股脑收光,让那些穷苦人反被吓住,不敢伸手来接自己的命根子。”
林桂生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井冈山时期那种过于激进的“没收一切土地”、“地主不分田”的简单做法,在某些地方曾激起过分的反弹和疑虑,甚至让一些本就胆小谨慎的农民觉得惶恐不安,反而不敢接受革命带来的果实。那感觉,如同递给他们一块滚烫的金子,烫手,不敢接。而这份刚刚随着县苏下发的《兴国土地法》,油印纸张早已被汗水浸染得字迹有些模糊,却像一股清泉,带来了“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给地主以生活出路”等更为稳健、更能扎根人心的新政策。这是燎原之火下的定心丸。
“明白。”林桂生应道,“我这就带几个人,找苦大仇深的串联起来。先把这‘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让最穷的几家心里先亮堂起来。有了骨干带头,后面的风才能刮得动。”
张涤心目送林桂生带着几个精干的本地战士迅速没入村旁的竹林小径。他回头看了看行军的队伍,目光落在几个年轻战士冻得通红的脸上,沉声道:“都打起精神!这是新的战场!先到村外那片老樟树林子里隐蔽休息,啃点干粮,等桂生同志的消息!手脚都放轻些,别惊了村里的狗!”
队伍立刻行动起来,无声而迅捷,像一股深色的溪流,悄然汇入村外那片浓密苍老、虬枝盘结的樟树林。灰白的霜屑从他们踩踏的枯叶上簌簌抖落。
萝卜坝村口,几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歪斜着挤在一起,像一群冻僵的鹌鹑。其中一间最为破烂的土屋,门板早已腐朽变形,需要用一根木棍斜斜地顶着才能勉强关上,遮挡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气。这便是赖四牯的家。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草药苦涩的气息。一盏用破碗底做的桐油灯,豆大的火苗昏黄跳跃,勉强照亮土灶边一角。赖四牯的女人,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人,正蜷缩在灶膛前一张破草席上,身上盖着几块辨不出颜色的破布。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的胸腔,声音空洞而痛苦,每一次痉挛都让她单薄的身子像风中残叶般抖动。
老赖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刚煎好冒着热气的草药汁。他布满沟壑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无能为力的愁苦,浑浊的眼睛里几乎没有了光。角落里,两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孩子紧紧依偎在一起取暖,睁着茫然的大眼睛,看着他们被病痛和贫穷死死扼住的父母。
“喝…咳咳…喝两口…喝了兴许…咳咳…能舒坦点…”老赖的声音嘶哑颤栗,像破旧的风箱。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试图将碗沿凑近妇人干裂的嘴唇。
妇人艰难地喘息着,好不容易压下一阵剧烈的咳嗽,才勉强张开嘴,任由那苦涩的液体艰难地流进喉咙少许。更多的药汁从她嘴角溢出,蜿蜒淌下灰黄的脖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