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那个年轻排长,语气放缓了些,却更加语重心长:“小刘,你想过没?你把地主家里能喘气、能拉犁的牛都牵走了,那些分了田地的贫雇农,靠什么去种?靠人拉犁吗?那不是分田,是往火坑里推他们!还有,富农的牛怎么办?全没收?那谁还敢好好种地?牛都没了,明年地里长草吗?这些,《兴国土地法》都讲清楚了:保护工商业,保护富农经济!中农的利益一点都不能动!富农的土地只没收其出租部分!耕牛、农具,原则上也不能动!这叫‘保存富农经济,集中力量打击地主’!毛委员在兴国搞的时候,就强调这个‘保护生产’、‘发展生产’的理!”
那个叫小刘的排长脸红了,惭愧地低下头:“支队长,我…我没想那么远…就想着快点分了…”
“快?”张涤心摇摇头,“光图快不行!我们不是流寇,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们是红军!是要在这里扎下根,建立苏维埃政权的!根怎么扎?就是要让老百姓看到,跟着我们,不光能出气,更能过上好日子!怎么过上好日子?田要种得好,牛要养得壮!你把牛都分了、牵走了,或者把地主富农逼得砸锅卖铁毁了牛,那是自毁墙脚!是让苏维埃还没站稳就断了粮草!”他指着油印文件上另一条,“看见没?‘分配后的一切土地,由苏维埃政府发给土地使用证’。这不是闹着玩的!有证在手,心里就踏实!这地,就是他自己的了!不是哪个老爷施舍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竹林中清冽的空气似乎也不能平息他内心的激荡:“同志们,这次在萝卜坝,赖扒皮就是块试金石!我们要严格按照《土地法》来!赖扒皮的田地、山林、多余房屋、粮仓里的粮食,这是必须没收的硬货!至于他家里那些金银细软、铜钱、布匹,原则上也算浮财,要由农会统一登记,公平分配。但是!”他加重语气,“那些明显是地主婆自己用的细软首饰,而且价值还不算特别大的,只要他们肯老实交出地契、粮仓钥匙,不搞破坏,可以适当放宽,留一点给他们自己过活!这叫给出路!目的是什么?是分化!是减少反抗!是让那些可斗可不斗的小地主、富农看到,只要老实,就有活路!免得他们把心一横,跟我们死磕到底!井冈山时期的教训,不能忘啊!”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骨干的脸:“记住了!打土豪不是杀猪宰羊图痛快!是政治!是民心!是让萝卜坝的穷苦人,从根子上相信苏维埃,相信红军不是刮一阵风就走!这次分田,要把‘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理讲透!山林随田分,池塘归村有,这些新章程,都要让每个老表听明白!赖扒皮,就按政策,只要肯交出地契,不捣乱,也分他一份瘦田!让他去尝尝自己种的苦果子!”
张涤心的话如同给沸腾的钢水投下了冷却剂,让几个有些激进的骨干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他们明白了,四支队在萝卜坝的这场土改,不仅仅是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清算,更是一场精心设计、关乎长远扎根的精密手术。规矩定了,人心才能定。
几天后,当林桂生将串联起来的二十几个苦大仇深、眼神中燃烧着火焰的贫雇农骨干名单交到张涤心手中时,萝卜坝的空气已经彻底变了味道。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期待,如同地火在冰层下奔突,寻找着喷薄的出口。
这一天终于到了。在赖家那座青砖高墙、石狮把守的深宅大院门口,一场萝卜坝从未有过的“公审大会”在寒风中拉开帷幕。四支队的战士持枪肃立,维持着秩序。临时用几张破桌子拼成的台子上,坐着张涤心、林桂生,还有几个公推出来的农会筹备委员,其中就包括脊梁挺直了许多的赖四牯。
赖扒皮和他几个作恶多端的管家、狗腿子被五花大绑推上了台,在无数道饱含愤怒和仇恨的目光聚焦下瑟瑟发抖。赖扒皮那张往日里油光水滑、颐指气使的胖脸,此刻已是一片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台下骤然爆发的巨大声浪淹没:
“打倒赖扒皮!血债血偿!”
“还我谷子!还我闺女!”
“烧死这吸血的蚂蟥!”
愤怒的火山终于爆发了。赖四牯在台上第一个站出来,他指着赖扒皮,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控诉着“放青苗”的盘剥,逼租的凶残,还有那悬在他女儿头上的噩梦。他的控诉点燃了台下每个苦主心中的引线,一时间,积压了数十年、几代人的血泪和屈辱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控诉声、咒骂声、妇孺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震动了整个山坳。人们挥舞着拳头,眼睛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恨不得立刻将台上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家伙撕成碎片。
张涤心看着台下汹涌澎湃的怒火,知道这股原始的力量必须得到引导,才能转化为摧毁旧秩序、建立新政权的强大动能,而不能让它变成失控的洪水。他站起身,走到台前,双手有力地向下压了压。喧腾的人群在他沉稳如山的气势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无数双通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台上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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