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桐?”林蕴芝端着酒酿圆子回来时,见她正望着窗外出神,“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钟嘉桐舀起一颗圆子吹了吹,“就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倒比戏文里唱的什么荣华富贵,都要暖人心。”
林蕴芝在她对面坐下,舀圆子的勺子碰着碗沿,叮的一声轻响。窗外的雨丝斜斜掠过,把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两株并蒂的草,在深秋的风里轻轻摇晃。
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无数双草鞋布鞋踏在湿石板上,由远及近,压得人胸口发闷。佛生刷铜钵的动作顿了顿,“嗤啦”声里夹杂着句含糊的“又来征粮了”。林蕴芝的手指在桌下轻轻攥了攥钟嘉桐的衣袖,声音放得更低:“前儿听鉴飞说,南边的队伍又在附近扎营了...你明日莫要往镇外去。”
钟嘉桐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湿冷的帕子渗进来:“我不去,就在家里陪你和鉴飞哥。”她舀起最后一颗圆子塞进林蕴芝嘴里,“甜的,吃了就不心慌。”
药香混着雨气漫进鼻腔,林蕴芝望着她眼里的温柔,忽然觉得这深秋的雨,倒也不那么冷了。
数月前那只有大部队行军的沉闷声响再次从街面碾过,带着一种被压抑的、整齐划一的节奏感,由远及近,如同深水下的暗涌。那声音压得人胸口发闷,是无数双沾满泥泞的草鞋或破旧布鞋,沉默而有力地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傅鉴飞的手指在为一个老者把脉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老者枯瘦的手腕上脉搏微弱而凌乱,像风中残烛。傅鉴飞收回手,目光越过病人佝偻的肩头,投向药铺那厚重的蓝布门帘。帘子纹丝不动,但那沉重的足音已迫近,带着泥土、汗水和淡淡的血腥气,穿透了药铺里病痛的呻吟和绝望的私语。
药铺内,一种无形的紧绷瞬间攫住了所有人。排队的病人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了缩,抱着孩子的妇人将脸埋得更低。伙计敬禄停了手中的药秤,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不安,下意识地望向傅鉴飞。连廊下那单调的洗钵声也停了下来,佛生蹲在阴影里,头埋得更深,仿佛要融入墙壁的灰暗。
林蕴芝正拿着拂尘,轻轻掸着诊桌旁博古架上的浮尘。那足音传来的刹那,她的动作凝固了。拂尘的长须悬在半空,她微微侧过头,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动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搭在拂尘柄上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苍白。
这一次,没有粗暴的推门,没有喧嚣的呵斥。只有那沉重、绵长的脚步声,如同巨大的磨盘,缓缓碾过药铺门前的石板路,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朝着县衙的方向,持续地、沉默地流动。那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压抑的、断续的呻吟,像从很深的地底传来。
时间在沉默和脚步声里变得粘稠。不知过了多久,那如同背景噪音般的脚步洪流终于渐渐远去,微弱下去,最终消散在县城深处。药铺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病人中响起几声压抑的咳嗽,敬禄松了口气,重新拿起药秤,手指却有些微颤。佛生那“嗤啦、嗤啦”的刮擦铜钵声,再次在廊下单调地响起,比之前更急促了几分。
傅鉴飞的目光终于从门帘上收回,落回眼前老者蜡黄的脸上。他提笔开方,蘸墨的动作依旧沉稳,只是在落笔写下“党参”二字时,手腕的悬停比平时略长了一丝,洇开一点小小的墨点。仿佛那远去的脚步声,带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分量,又留下了另一种更深重的凝滞。
天色向晚,雨暂时歇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药铺里抓药的队伍终于稀疏下来,只剩下几个实在无处可去的重病号蜷缩在角落。熬药的苦气在后院弥漫,压过了白日里的喧嚣。
傅鉴飞坐在诊桌后,没有看剩下的病人,只低头整理着桌上散乱的脉案。他翻动纸页的手指有些僵硬。敬禄提着水桶,开始潦草地冲洗青石地面上的污迹。水流冲开白日里沾染的泥污、药渣和说不清的秽物,汇成一道道浑浊的小溪,蜿蜒着流向低洼的排水口。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更复杂难闻的气味。
佛生端着一盆刚刚洗刷好的铜钵、药罐,从后院走进来,准备放到柜子下层的格子里。他的布鞋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噗噗”的轻响。角落里,两个衣服上还沾着田里泥点的汉子,正低声说着话。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在空旷下来的前堂里,几个字眼还是清晰地漏了出来:
“……湘湖那边……血……洗都洗不净……”一个汉子喉咙里发出咕哝声,像是吞咽着恐惧。
“农会……欢喜锣鼓……还没敲热乎……”另一个声音更沙哑,“老樟树……吊着……”
“河滩……铡……”第一个声音猛地中断,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佛生弯着腰,正将一只沉重的铜钵往柜子底下塞。听到“铡”字,他的手猛地一抖,铜钵边缘“哐当”一声撞在柜角,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那声音在瞬间寂静下来的药铺里格外惊心。所有人都循声望过来。傅鉴飞整理脉案的手指停住了。敬禄提着水桶僵在原地。角落里的两个汉子脸色煞白,立刻噤若寒蝉,眼神惊恐地扫视四周,仿佛怕那“铡刀”会从墙壁里伸出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