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清河镇的日头短了许多,染坊的油灯却亮得更早了。林砚踩着薄霜从县衙回来时,总能看见苏晚家的窗户透出暖黄的光,里面隐约传来织布机的哐当声,混着姑娘们细碎的说笑声,像浸了温水的棉花,软乎乎的。
可一进自家院门,等待他的就是另一番光景。
林墨早已把炕桌摆好,两本翻烂的《论语》摊在桌上,旁边放着林砚新买的砚台,墨条泡在清水里,散着淡淡的松烟香。“今天该背‘为政篇’了。”林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他虽腿不能动,却把自己当成了最严苛的先生,“先背‘吾十有五而志于学’那段。”
林砚脱了沾着寒气的外套,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深吸一口气,开始背诵:“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段不算长,他背得还算顺溜。林墨点点头,又指了指下一段:“背‘子曰:由,诲女知之乎’。”
林砚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段他昨天背了半夜,今天早上在粮秣房的间隙还默了两遍,可一到正经背诵,舌头就像打了死结:“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是知也?”最后三个字说得磕磕巴巴,自己都没底气。
“错了!”林墨把手里的竹尺往炕桌上一拍,声音陡然拔高,“是‘是知也’!‘知’通‘智’,智慧的智!你昨天怎么答应我的?说今天一定背会!”
林砚的脸瞬间涨红,不是羞的,是急的。他白天在粮秣房核对粮草,军粮的入库、官布的发放,哪一样都不能出错,神经绷得紧紧的;傍晚回村要核染坊的工分,张婶织的布差了半寸,李嫂子染的线颜色浅了,都得他来调解;等忙完这一切,才有空坐下来背书,脑子早就像被夯土锤碾过的河坝,实实的,转不动了。
“我忘了……”他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砚台边缘。
“忘了?”林墨的火气更大了,眼睛红得像要冒火,“你忘了修河坝时怎么教大伙夯土的?一层土一层石子,得实实在在!背书也一样,得下死功夫!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考什么童生?趁早回染坊织布去!”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林砚心上。他知道二哥是恨铁不成钢,可被这么训斥,心里还是又委屈又窝火。“我不是故意的!”他猛地站起身,声音也带上了火气,“我一天忙到晚,哪有那么多时间死记硬背?这‘之乎者也’绕来绕去,本来就难记!”
“难记就不学了?”林墨也拔高了声音,“我当年为了背这《论语》,寒冬腊月站在院里背,冻得手脚生疮都没喊过一句难!你现在有炕坐、有灯照,还嫌这嫌那?”
“那是你!我跟你不一样!”林砚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
林墨的脸“唰”地白了,捏着竹尺的手微微颤抖,半晌才低声说:“是,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个废人,只能躺在炕上教你背书……你要是不想学,就走吧,别在我这耽误时间。”
看着二哥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林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疼得厉害。他想说句软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猛地转身冲出了屋。
院外的风裹着寒气往脖子里钻,他却没觉得冷,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沿着村路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田埂上。
地里的土豆早就收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垄,被冻得硬邦邦的。林砚蹲下身,摸了摸冰冷的泥土,忽然想起春耕时的光景——那时候他教大伙分垄、下种,说“一垄土豆得埋三粒种,间距一尺,深三寸,少了长不旺,多了争养分”,当时说得明明白白,现在闭着眼都能想起步骤。
为啥种地的道理记得牢,《论语》就记不住呢?
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把《论语》里的话,都编成种地、织布的段子,会不会好记些?
就说那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他琢磨着:学东西就得像种粟米,春天播种,夏天除草,秋天收割,得时常照料,不然就长不好,等收获了,自然高兴——这不就是“学完得练,不然忘,跟种地似的,练熟了才舒坦”?
还有那句难记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他想:就像染布,靛蓝放多少,灰水浸多久,心里得有数,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别装懂,不然染出来的布颜色不对,白费功夫——这不就是“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这才是真明白”?
越想越觉得可行,林砚的脚步轻快起来,转身往家走。路过染坊时,他看见苏晚还在院里晾布,青布上绣的桑枝在月光下像水墨画,他停下脚步,笑着喊:“晚丫头,问你个事。”
苏晚回过头,脸上还沾着点靛蓝粉末:“啥事?”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这话要是用织布来说,该怎么讲?”
苏晚愣了愣,低头想了想,指着织布机说:“就像织布吧,老样子的布织熟了,再琢磨着加点新花纹,比如在‘桑蚕图’里添只蝴蝶,织出来好看,别人看了也想学——这就是把老手艺弄熟了,能变出新手艺,就能教别人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