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童生的第三日,林砚揣着县丞亲批的文书,正式走进了县衙的粮秣房。
说是“房”,其实就是间朝南的旧屋,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屋里没什么像样的陈设,只摆着两张掉漆的木桌,桌腿用石块垫着才勉强放平,墙角堆着半人高的纸堆,蛛网在纸堆顶上结了又破,破了又结,看着竟比染坊角落里堆放的废布还乱。
“林老弟,以后这地方就归你了。”交接的老书吏姓钱,是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说话时总爱用袖子擦鼻子,“我干了三十年,就没见过这么清的县丞,非要把账理清不可……你自求多福吧。”
林砚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钱老书吏就背着个小包袱匆匆走了,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走到桌前,刚想坐下,就被桌角的一堆纸绊了个趔趄——那些纸卷成一团,用麻绳胡乱捆着,上面落的灰能埋住指甲,看着像是前几年的旧账。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先从最上面的纸堆开始整理。伸手一掀,一股霉味混着老鼠屎的腥气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纸堆里藏着几只潮虫,受惊似的往缝隙里钻,还有半块啃剩的饼子,硬得像石头,不知道放了多久。
“这哪是账房,分明是杂货铺的后院。”林砚哭笑不得,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捂住口鼻,一点点把纸堆挪到桌上。
最上面的是几本“粮秣登记册”,封皮用的是粗麻纸,早就被虫蛀得千疮百孔,“万历某年”的字样只剩下半截。翻开第一页,墨迹晕染得像团乌云,“入库军粮五十石”几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后面的数字糊成一片,连是谁经手的都看不清。
他耐着性子往后翻,越翻越心惊。
三月初八,收到张大户缴的粟米十石,后面跟着个歪歪扭扭的“收”字,却没写粮仓编号;
四月十五,拨给驿站马料三石,领用人处画了个圈,不知道是驿站的王驿丞还是李驿卒;
六月廿三,赈灾粮出库二十石,备注栏里写着“给清河镇”,却没写分给了哪些户,更没写谁签收的。
“这哪是记账,简直是画符。”林砚捏着册子的手都在发颤。他在清河镇管染坊的账时,哪怕是几尺布的出入,都要写清日期、经手人、用途,还得画个简单的记号以防涂改。可这县衙的粮账,比村里二傻子画的画还潦草。
正翻着,一张纸从册子里掉出来,飘飘悠悠落在地上。林砚捡起来一看,是张借据,上面写着“借粮五石,赵”,连日期都没写。他认得这个“赵”字,跟赵书吏的笔迹一模一样——前县丞的小舅子,那个把军粮掺沙子的主儿。这五石粮,怕是早就进了他自己的腰包,哪还想着还?
他把借据放在一旁,继续翻找。纸堆里藏着的“惊喜”越来越多:有被老鼠咬掉半页的账册,有写在烟盒背面的入库记录,还有几页用朱砂画的符纸,不知道是用来驱邪的,还是误当成账纸塞进来的。
最离谱的是一本“损耗册”。按规矩,粮食入库、出库时难免有损耗,比如晾晒时掉的谷粒、搬运时撒的米粒,最多不能超过百分之一。可这本册子上,每月的损耗都写着“三成”,有时候甚至“五成”。
“十石粮能损耗五石?这哪是损耗,是把粮仓搬空了吧!”林砚气得把册子拍在桌上,桌腿“咯吱”响了一声,像是在替这些乱账求饶。
他想起前几日赵知府查案时,从粮秣房搜出的那批“军粮”——半仓沙土混着发霉的谷子,麻袋上还印着“赈灾专用”的字样。当时他还纳闷,这么明显的克扣,怎么就没人发现?如今见了这些账,才算明白了——账都乱成这样,谁能知道实际该有多少粮?
整理到日头偏西,林砚才勉强把纸堆分成“入库”“出库”“损耗”三类,每类下面又堆着小山似的纸团,根本分不清年份和用途。他的指尖被粗糙的纸页磨出了红痕,帕子上沾满了灰,看着像块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破布。
“林书吏,还没整理完?”门口传来李大哥的声音,他端着个食盒走进来,“县丞大人让我给你送点晚饭,说你头天当差,别熬坏了身子。”
林砚抬头,见李大哥手里的食盒冒着热气,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多谢李大哥。”他接过食盒,打开一看,是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碗菜汤,汤里飘着几片青菜,看着很清爽。
“这账……不好整吧?”李大哥看着桌上的乱纸堆,叹了口气,“前几任书吏,要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是整了几天就撂挑子,都说这是个烫手山芋。赵书吏在的时候,根本不碰这些旧账,新账也是随便写写,反正没人查。”
林砚咬了口馒头,干硬的馒头在嘴里嚼着,没什么滋味。“李大哥,这账乱了多少年了?”
“少说也有十年了。”李大哥蹲在地上,帮着把散落的纸页归拢到一起,“前县丞刚上任时,也想整过,可整到一半就被赵书吏哄住了,说‘账嘛,差不多就行’,后来他自己也掺和进掺沙子的事里,就更没人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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