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的损耗,哪有这么巧的?”林砚指着册子上的数字,“清河镇收粮时,最多损耗半成,还是遇上连雨天的情况。县衙的粮仓有专人看管,怎么可能损耗这么多?”
周主簿苦笑:“谁说不是呢?可没人敢较真。赵书吏在的时候,谁敢提损耗多了,他就给谁穿小鞋。前两年有个仓夫说损耗不对劲,没过几天就被安了个‘偷粮’的罪名,打了二十大板,赶回家了。”
林砚默然。他终于明白,这乱账不仅仅是糊涂,更是有人故意为之。把账弄乱了,才能浑水摸鱼,把粮食悄无声息地弄走;把损耗写高了,才能掩盖偷粮的痕迹。这些账页上的墨迹,怕是都沾着百姓的血汗。
“林书吏,实在不行,就别核旧账了。”周主簿拍了拍他的肩膀,“县丞大人让你管粮秣账,主要是为了以后别再出乱子。这些旧账,水太深,小心淹着自己。”
林砚看着桌上的账册和实存记录,又想起清河镇百姓缴粮时的样子——张婶把簸箕里的最后一粒粟米都倒进粮袋,苏老爹扛着粮袋走得满头大汗,林石为了多缴两升好粮,在地里多筛了三遍。这些粮食,是他们用血汗换来的,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周主簿,我想试试。”林砚抬起头,眼神很坚定,“哪怕核不清全部,能查清多少是多少。至少让往后的账,清清楚楚,再也不能让人随便糊弄。”
周主簿看着他年轻却执拗的脸,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好,你要是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这就去跟县丞大人说,让他再派两个人来帮你。”
周主簿走后,林砚重新拿起账册。夕阳的光从破窗户里照进来,在纸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些模糊的字迹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可他没退缩,又拿起一张小纸片,写下“万历十七年,小麦差五石——待查”。
他知道,这条路肯定很难走,就像在泥泞里拔萝卜,每拔一根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但他必须走下去,不为别的,就为那些缴粮时弯下的脊梁,为那些期待粮仓能装满的眼神。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粮秣房的灯又亮了起来。林砚找出块木板,用炭笔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今日核账:十石”。他想,哪怕每天只能查清十石粮的去向,积少成多,总有一天能把这十年的糊涂账理清楚。就像染坊染布,再深的颜色,只要一遍遍漂洗,总能露出原本的底色。
夜里的县衙格外安静,只有粮秣房的油灯还亮着。林砚找出白天剩下的菜团子,就着冷茶啃了几口,继续核对账目。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墙角传来,他抬头一看,只见两只老鼠从纸堆里窜出来,嘴里还叼着半张账纸,顺着墙根跑了。
“站住!”林砚起身去追,却被地上的纸堆绊倒,膝盖磕在桌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等他爬起来,老鼠早就没了踪影,只留下那张被啃得缺了角的账纸,飘落在地。
他捡起账纸,借着灯光一看,上面写着“万历十九年,清河镇赈灾粮……”后面的字被老鼠啃掉了一半,只剩下“五石”两个字还能辨认。林砚的心猛地一沉——万历十九年,清河镇闹过旱灾,颗粒无收,县衙确实发过赈灾粮,可他听李氏说,当时每家只分到了一小袋糙米,加起来撑死不过两石,这账上的“五石”,剩下的三石去哪了?
他把这张残缺的账纸小心翼翼地夹进册子,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这不仅仅是数字的问题,是实实在在的救命粮,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少了?
正琢磨着,粮秣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王敬之提着盏灯笼走了进来。“还没睡?”他看着满地的纸堆和林砚膝盖上的灰,眉头微蹙,“账不是一天能理清的,别熬坏了身子。”
“大人。”林砚赶紧起身,把那张残缺的账纸递过去,“您看这个,万历十九年给清河镇的赈灾粮,账上写着五石,可百姓实际收到的不足两石。”
王敬之接过账纸,借着灯笼的光看了看,脸色沉了下来:“前县丞的卷宗里提过这事,说是‘运输途中损耗’,现在看来,怕是损耗进了某些人的私囊。”他把账纸还给林砚,“记下来,这也是要查的一笔。”
“是。”林砚应声,又想起什么,“大人,您知道万历十九年负责押送赈灾粮的是谁吗?”
“应该是赵书吏的人。”王敬之回忆道,“当时他管着粮秣的调度,这类差事都由他的心腹接手。可惜那几个心腹要么跟着赵书吏倒了霉,要么早就辞了职,想找人对质怕是难了。”
林砚心里的石头更沉了。没人对质,这三石粮的去向,难道就成了死账?
“别灰心。”王敬之看出了他的沮丧,指着桌上的纸片,“你能把这些碎片一点点捡起来,就比前几任强多了。查账就像治水,明知道有暗渠,也要一点点挖开,哪怕暂时找不到源头,至少能让人知道,这里有漏洞。”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我让人做的点心,你垫垫肚子。明天我让厨房给你送早饭,再派两个识字的小吏来帮忙,一人核对入库,一人核对出库,能快些。”
林砚接过布包,里面是几块芝麻糕,还带着温热。“谢大人。”
王敬之走后,林砚拿起一块芝麻糕,慢慢嚼着。甜香的味道驱散了些许疲惫,也让他心里踏实了些。县丞的话没错,查账就像治水,哪怕有暗渠,有漏洞,只要一点点挖,总能见到底。
他重新坐回桌前,在那张写着“万历十九年,清河镇赈灾粮五石(实收不足两石)”的纸片上,画了个特别大的问号,又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查赵书吏心腹名单”。
夜越来越深,油灯的光也渐渐暗了下去。林砚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看着桌上散落的纸片,忽然觉得它们像清河镇河滩上的石头,虽然杂乱无章,却都藏着水流的痕迹。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痕迹拼凑起来,让那些被掩盖的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
他吹灭油灯,躺在临时搭的木板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些模糊的数字和残缺的账纸,一会儿是万历十九年的赈灾粮,一会儿是赵书吏的借据,一会儿又是那些画着圈的入库记录。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竟还在对账,对着对着,那些数字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了一颗颗谷子,从账册里滚出来,滚向不知名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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