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踏进县衙粮秣房时,檐角的铜铃正被风撞得“叮铃”响。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见孙福和刘安正踮着脚围着他的书桌打转,两人脑袋凑在一起,像两只啄米的麻雀。桌上摊着幅半人高的粮秣图,比他临走前画的那版精细了数倍——不仅标清了粮仓的方位、容量,连每个仓房的梁柱结构都用细笔勾勒出来,北仓的四根立柱旁还特意画了小圆圈,标注着“松木,直径三尺”。
“林书吏!您可算回来了!”孙福猛地转过身,手里还攥着支秃了头的狼毫笔,墨汁在指尖洇出小团黑渍,“周大人一早就来了两趟,说知府大人下个月要亲自来视察粮秣,让咱们把新账册和粮秣图都拾掇利索,说不定……说不定要在全州推广呢!”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都发颤,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星子。
林砚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粮秣图的边缘。图是用桑皮纸画的,厚实挺括,想来是孙福特意托人买的好纸。他发现孙福在每个粮仓旁都用朱笔圈了小注:“北仓地面垫高两尺,铺三层青石板防潮”“南仓墙壁涂石灰,每月月初检查有无脱落”“西仓窗棂加铁网,防鼠患”……这些都是他平时在粮秣房念叨的琐碎细节,没想到孙福竟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还细细画进了图里。
“画得好。”林砚拿起笔,在图的右下角添了个小小的方框,“这里添个‘粮秣流向表’,横轴写月份,纵轴写粮仓名,中间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出来——红色代表调往驿站,蓝色代表调往军营,黑色代表留县储备,每笔调粮的数量用‘正’字标在旁边,这样知府大人一眼就能看清粮食的来龙去脉。”
刘安立刻从柜里翻出卷空白桑皮纸,裁成四尺见方的大小铺在桌上:“我这就画!上个月北仓调了五十石粮去西驿站,南仓调了三十石去县丞衙署,这些我都记在小本上呢!”他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个牛皮小本,纸页边缘卷得像波浪,上面的字却工工整整,比他平时抄的账册还用心。
接下来的半个月,粮秣房的灯几乎夜夜亮到三更。林砚带着孙福和刘安,把近三年的粮秣账册全翻了出来,堆在桌上像座小山。三人分工明确:孙福负责核对原始数据,把模糊不清的“约数”全换成精确的石、斗、升;刘安负责按“正字计数法”重新誊抄,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收、支、存;林砚则盯着那些历年累积的亏空,一笔笔追查原因——哪年是因为暴雨冲了粮仓,哪年是被前任书吏虚报冒领,哪年是驿站借调后迟迟未还,都在账册旁写得明明白白,还附上了人证物证的记录。
周县丞隔三差五就来粮秣房转悠,每次都背着手站在账册堆前看半个时辰。看到“正德七年北仓亏空三百石,经查实系书吏张成虚报损耗”那条批注时,他皱着眉敲了敲桌面:“这个张成,去年还在邻县当差,得把这条抄给邻县的同僚看看。”看到“正德八年南仓因漏雨损失二十石,已追责看守李老栓,罚俸三个月”时,又点了点头:“赏罚分明,就该这样。”临走前总不忘丢下句:“这才是该有的粮账。”
腊月二十这天,清河县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知府大人的轿子在县衙门口落地时,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他穿着件藏青锦袍,外罩件貂皮斗篷,走进粮秣房时,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墙上挂着的粮秣图上。“这图是谁画的?”知府指着图上的防潮标注,声音洪亮得像撞钟。
“回大人,是属下与书吏孙福、刘安共同绘制的。”林砚上前一步,手里捧着整理好的账册,“图上标注的防潮、防鼠措施,都是日常管理的细节,旁边附的账册里有具体的执行记录。”
知府没接账册,反而指着图上用红笔圈出的“北粮仓十年亏空一千二百七十石”那条批注:“这一千多石亏空,都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林砚翻开账册的第三卷,指着其中一页,“十年里,天灾导致的损耗占三成,人为贪墨占五成,其余两成是驿站、军营的逾期未还。每一笔都有对应的卷宗,存放在粮秣房西侧的铁柜里,大人若要查验,属下这就去取。”
知府盯着那页账册看了许久,指尖在“贪墨五成”那几个字上反复摩挲,忽然叹了口气:“这些亏空,该抄录下来发往全州各县,让所有官吏都看看,粮秣之事无小事,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
视察结束时,知府在县衙正堂当着所有官吏的面,把林砚的账册举了起来:“林砚虽只是个九品书吏,却有治世之才!这粮秣图和‘正字计数法’,要在全州推广,各县必须在明年春耕前落实到位,届时我会派人逐县检查。”
林砚躬身谢恩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几个老吏脸色发白——他们手里的账册,怕是经不起这样的细查。但他心里想得更多的,是清河镇的家人:大哥肯定在染坊跟着苏老爹学赶车,大嫂的酱菜摊子该支在镇口老槐树下了,二哥的私塾里,孩子们怕是又在大声读“天地玄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