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的风裹着雪沫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启蒙堂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墨抱着个红绸包裹的木牌跨进来时,鼻尖冻得通红,却难掩眼里的亮意。他反手带上门,积雪在靴底化成水,在青砖地上洇出小小的印子。
“府衙赏的!”他把木牌往讲台上一放,红绸滑落,露出“功在启蒙”四个金字,笔锋遒劲,边角还镶着圈银线——是府衙的制式,镇上只有当年的老秀才得过类似的匾额。
林墨指尖抚过冰凉的牌面,忽然想起三天前府衙差役送来时说的话,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激动:“李典史特意交代,这牌子不是随便赏的。咱启蒙堂三个月扫盲四十六人,其中三十七个能认全自家姓名和常用字,十二个能算清秋收账目,这在全州都是头一份。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李哑叔虽然不能说话,但他画的收粮流程图,连州府文书都拿去当范本了。”
底下的学生“哗”地炸开了锅。张石头手里的炭笔“啪嗒”掉在石板上,粗布棉袄领口沾着冰碴子,眼睛瞪得溜圆:“先生说的是李哑叔?就是那个总在堂屋角落练字,用炭条画粮仓的哑叔?”
“就是他。”林墨笑着点头,拿起墙角那本牛皮封面的册子翻到中间,指着其中一页:“你们看,这是李哑叔的进度记录——七月开始学认‘李、哑、家’三个字,因为不能说话,他就用画来记:画个小人代表‘李’,画个捂住嘴的手势代表‘哑’,画个房子代表‘家’。九月的时候,他已经能画出带数字的收粮图,哪户交了多少粮、剩多少,标得比账本还清楚。”
众人这才恍然。李哑叔是镇上的老住户,早年在粮站帮忙记账,后来一场大病烧坏了嗓子,再也说不出话,就靠着在启蒙堂打杂旁听,每天天不亮就来,在角落用炭条写写画画,谁也没想到他能有这本事。
“原来哑叔一直在偷偷学呢!”王小丫举着冻红的小手,辫子上的红头绳晃悠着,“我前儿还看见他在石板上画‘1、2、3’,画得可认真了!”
“可不是!”赵大柱闷声闷气地接话,从怀里掏出个烟荷包,里面裹着张糙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赵大柱”三个字,墨迹晕得厉害,“俺前儿去镇上交赋税,文书念的数和俺账本上的对得上,那小吏瞅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这还多亏了哑叔,他画的斗和石的对比图,一看就明白!”
说话间,后院传来扁担碰撞的声响。周铁牛扛着半箱松烟墨进来,粗布褂子敞开着,露出结实的脊梁,冻出的红痕混着汗珠往下淌:“先生,最后一箱了!典史还说,咱这牌子得挂在堂屋正梁上,往后百姓来认字,远远就能看见——这是给咱启蒙堂立的碑呢!”
他话音刚落,门口就探进个脑袋。正是李哑叔,他手里攥着根炭条,见众人看他,黝黑的脸上泛起红,把炭条往身后藏,脚步却没动,眼里带着点期待。他是今早第一个来的,天没亮就把堂屋的炉子生好,此刻炉膛里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暖融融的。
“哑叔,过来。”林墨朝他招手,拿起支刚开封的狼毫蘸了墨递过去,“府衙的人说,你画的收粮图比账本还清楚,这牌子里啊,有你一大半功劳。试试这个,比炭条好用。”
李哑叔哆嗦着接过笔,笔尖在宣纸上顿了顿,墨珠滴落在纸面,像个小小的逗号。他深吸口气,手腕抖着,一笔一划写“李”字——横画拉得有些歪,竖钩却格外用力,差点戳破纸。
“对喽,就是这样!”林墨在旁边扶着他的手腕,“横要平,竖要直……你看,这字就像人站着,得堂堂正正的。”
李哑叔抬眼看了看林墨,又低头看看纸上的字,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墨汁在嘴角沾了点,像颗黑痣,却透着说不出的开心。
阳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在讲台上铺开片金亮。周铁牛正踩着凳子,要把“功在启蒙”的牌子往梁上挂,红绸在风里飘着,映得满室金光。十箱笔墨在墙角码得整整齐齐,松烟墨的香气混着学生们身上的麦秸味、汗味,在暖烘烘的屋里漫开。
王小丫趴在石板上默写“仓”字,辫子垂在地上沾了点墨;赵大柱拿着半块墨,正给旁边的人讲“石”和“斗”的区别;李哑叔的“李”字终于写得端正了些,他小心翼翼地把纸叠好,揣进怀里,像是藏了件稀世珍宝。
林墨看着这光景,忽然想起李典史送牌子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百姓识字,不是为了考功名,是为了心里亮堂——知道自家有多少地,该交多少税,签文书时看清每一个字。这才是真正的‘启蒙’,比建十座牌坊都实在。”
他从箱子里又拿出几刀纸,往学生堆里分:“都别急,笔墨管够!年后咱还学算术,算对十道账的,奖最好的狼毫!”
“好!”学生们的喊声震得窗纸都颤了颤,惊飞了檐下躲雪的麻雀。周铁牛把牌子挂稳了,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粗声粗气地笑:“先生,你看这字儿,在太阳底下多亮堂!往后啊,咱启蒙堂的烟囱,怕是要比谁家都旺喽!”
林墨望着梁上的金字匾额,望着底下攒动的脑袋和石板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忽然觉得这牌子真沉——它不是给过去的功劳,是给将来的念想。就像李典史说的,启蒙不是教出多少秀才,是让每个百姓都能握着自己的笔,把日子一笔一划写清楚、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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