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槐花像雪片般落在府衙的飞檐上,林砚站在正堂外的汉白玉阶前,望着檐角铜铃在风中轻晃。他怀里揣着顾衍昨日让他写的《清河县粮秣管理三法》,墨迹未干的纸页被体温焐得微微发潮,恍惚能看见二哥林墨在清河县粮仓里教他记账时,笔尖划过账册的沙沙声。
“林砚,进来。”顾衍的声音从堂内传来,带着少见的轻快。林砚跨过门槛时,看见知府大人正对着案头的《豫州粮秣改革方案》沉思,案上摆着他昨夜赶写的文书,朱笔批注密密麻麻。
“坐。”顾衍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目光落在林砚补丁摞补丁的袖口上,“布政使大人看过你的文书,说‘清河县的法子,该让全省学学’。”他忽然从抽屉里拿出块墨玉镇纸,“这是我当年在户部时用的,你带着,以后写公文压得住纸。”
林砚接过镇纸,触手温润,正面刻着“铁算盘”三个字,背面是顾衍的瘦金体落款。他想起父亲常说“好墨配好砚”,这镇纸倒比他那裂了缝的砚台贵重百倍。
“从今日起,你就是府衙的计吏。”顾衍将委任状推过案头,朱砂大印在晨光里泛着血色,“月薪五两,专管粮秣财税。”他忽然压低声音,“云溪县的账,你继续查。”
林砚指尖触到委任状上的纹路,忽然想起十年前饥荒时,父亲在县衙外跪求发粮,手里攥着的破布文书也是这样粗糙的纹路。他深吸一口气:“谢大人信任,卑职想先核今年新粮账,再补旧账漏洞。”
顾衍挑眉:“为何?”
“旧账虽查清,但漏洞还在。”林砚从袖中掏出《分类核账法》,“比如云溪县的漕运损耗,每年三、九月都有蹊跷。卑职想先确保新粮入库无虞,再回头追查旧账。”他忽然想起昨夜小石头说的话,“府衙新来的粮差说,今年云溪县缴粮的马车,车辕比往年矮了三寸。”
顾衍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你怀疑他们在马车上做手脚?”
“大哥林石说,车辕矮三寸,能多装两袋粮。”林砚想起兄长粗糙的手掌在车辕上摸来摸去的样子,“但这样会压坏车轴,若真是如此,云溪县今年缴粮数可能虚报。”
顾衍忽然笑了:“你这心思,倒像你二哥的账册。”他将《分类核账法》收入抽屉,“明日起,你带两个人去查新粮入库。”他忽然指着窗外的槐树,“看见那棵槐树了吗?当年我初任县令,在树下审过一个粮差,他把霉粮掺进新粮里,被我当场揭穿。”
林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槐树虬结的枝干上缠着几缕红绸,想来是百姓祈福所系。他忽然想起清河县粮仓外的老槐树,二哥总在树下教孩子们认字,树皮上还留着他刻的“粒粒皆辛苦”。
“大人,卑职有个请求。”林砚起身一躬,“想把清河县的‘双签字’‘高垫粮仓’等法子,在今年新粮入库时试行。”他从袖中掏出二哥寄来的《州府财税典》,“二哥在书里写,‘新法如苗,需沃土才能扎根’。”
顾衍接过书,看见扉页上林墨的小楷:“林墨,好名字。”他忽然指着书中“漕运核查”章节,“这里提到的‘双船并行’法,你觉得可行?”
“可行。”林砚解释道,“每艘粮船配两艘监督船,由不同县的差役押运,互相牵制。”他忽然想起大哥林石说的运河故事,“大哥说,十年前有船工往粮袋里塞石头,被监督船发现,整条船的人都被治罪。”
顾衍点头:“这个法子好,就叫‘双船制’。”他忽然从案头抽出张地图,“这是云溪县今年的缴粮路线,你带人去沿途查访。”他的手指在“黑风口”处停顿,“此处河道弯曲,最易沉船,往年的‘风浪损耗’多发生在此处。”
林砚接过地图,发现黑风口处用朱笔圈了个圈,旁边写着“李三押运”。他忽然想起漕运单上李三歪斜的字迹,像条扭曲的蛇。
“林砚,”顾衍忽然正色道,“计吏不是官,是吏。但你要记住,吏是官的耳目,更是百姓的秤杆。”他从袖中掏出枚铜牌,“这是户部发的计吏令牌,见令牌如见部堂大人。”
林砚接过令牌,沉甸甸的,正面是户部的云纹官印,背面刻着“清如水,明如镜”。他忽然想起周明远送他的旧印,此刻正躺在包袱里,印纽上的红绳褪了色,却还系得紧实。
走出正堂时,槐花落在令牌上,林砚用袖口轻轻拂去。他知道,这枚令牌不是荣耀,是担子。他摸了摸怀里的炒花生,是大哥前日托人捎来的,壳上还沾着清河县的黄土。
“林计吏,顾大人让你去粮仓!”小石头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攥着本《漕运日志》,“新来的粮差说,云溪县的粮车在西城门被扣了!”
林砚快步往粮仓走,槐花在风中打着旋儿。他忽然觉得,这槐花倒像清河县晒粮时扬起的糠,轻飘飘的,却能压沉一条船。他摸了摸腰间的算盘,珠子在指腹下滚动,发出细微的脆响——这声响,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粮食,都浮出水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