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蝉鸣震耳欲聋,林砚带着三个书吏顶着烈日走在舞阳县城的石板路上,汗湿的官服贴在背上,像裹了层浸了水的牛皮。他怀里揣着二哥林墨绘制的《豫州佃农分布图》,图上用朱砂标着五十个重点走访户,墨迹在汗渍里晕染,像一滴滴凝固的血。
“计吏大人,前面就是张寡妇家。”带路的里正抹着汗,手指向巷口的破茅屋。林砚注意到里正的绸衫下摆沾着新鲜的泥点,与他锃亮的皂靴极不协调——分明是刚从田里回来。
推开门时,腐菜叶的酸臭味扑面而来。张寡妇正在院子里给孩子喂粥,粥碗见底,米粒屈指可数。两个孩子瘦得肋骨根根分明,大的那个正捧着块发霉的饼子往嘴里塞,饼子上的绿毛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计吏大人,”张寡妇慌忙起身,差点打翻粥锅,“这是府城来的林计吏,专管粮税的。”
林砚蹲下身,看见锅里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张寡妇,你家租了几亩地?”
“三亩,”张寡妇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亩租一石,税三斗……”
“今年收成呢?”林砚翻开《租税登记册》,指尖在“张寡妇”那行字上划过。
“每亩收一石,”张寡妇低头搓着围裙,“缴了租和税,只剩……”
“只剩六斗。”林砚替她算道,“全家四口人,每人每月一斗半,不够吃啊。”
张寡妇的眼泪砸在衣襟上:“计吏大人,东家说税是朝廷定的,租是契约写的,俺们不缴就……”
话音未落,院门被踢开。个戴瓜皮帽的瘦子闯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家丁:“张寡妇,听说你在告刁状?”他手里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按契约,你家欠我一石租,三斗税,合计一石三斗!”
林砚站起身,盯着瘦子腰间的算盘——珠粒被磨得发亮,边缘泛着油腻的光。他忽然想起二哥林墨教他的验粮法:“新麦色亮,陈米色暗。”
“李地主,”林砚掏出计吏令牌,“按户部则例,佃农只需缴三成税,为何你要收全额?”
李地主冷笑:“林计吏新来的吧?税是按田亩算的,不管谁种。我家的地,自然该由佃农缴税!”他忽然提高声音,“怎么,你要替穷鬼出头?”
林砚的手攥紧了算盘。他翻开随身携带的《户部税则》,泛黄的纸页上二哥的批注赫然在目:“佃农税由地主代缴,违者论处。”
“李地主,”林砚将税则拍在桌上,“这是户部明文规定,你却让佃农缴税,该当何罪?”
李地主的脸白了:“林计吏,你……你不要多管闲事……”
林砚冷笑:“闲事?佃农的生死,就是本计吏的事!”他忽然对书吏道,“去把李地主的账本拿来,我要查他这些年的租税记录。”
李地主的家丁要阻拦,被书吏推开。林砚跟着家丁来到李家大院,看见仓房里堆着金灿灿的新麦,梁上悬着的算盘珠子擦得锃亮。他翻开账本,赫然发现李地主每年都在“税”一栏写着“佃农代缴”,而“租”按实际收成的八成收取。
“好啊,”林砚将账本摔在桌上,“你这哪里是收租,分明是喝佃农的血!”他忽然指着仓房角落,“那些麻袋里装的,是去年的陈粮吧?”
李地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林计吏,你……你不要逼人太甚……”
林砚抓起一把新麦,指尖在麦粒上摩挲——表面光滑,却带着陈粮特有的油腥味。他忽然想起二哥林墨教他的陈粮鉴别法:“陈粮的麦脐发黑,新麦则泛白。”
“李地主,”林砚将麦粒撒在桌上,“这些新麦里掺了陈粮,你当本计吏看不出来?”
李地主扑通跪下:“计吏大人饶命!小的……小的只是按惯例行事……”
林砚盯着他颤抖的肩膀,忽然注意到账本里夹着张泛黄的地契。他翻开地契,发现“李地主”的签名与账本上的笔迹不同——地契上的字笔锋锐利,账本上的却绵软无力。
“这地契是伪造的。”林砚将地契拍在桌上,“真正的李地主,应该是个左撇子吧?”
李地主的瞳孔骤然收缩:“你……你怎么知道?”
林砚冷笑:“左撇子写字,横画会向右上方倾斜。”他忽然指向账册里的密信,“这封‘黑风口事宜,速办’的信,也是左撇子写的吧?”
李地主瘫坐在地:“计吏大人明察!这地契是李三让我伪造的……”
话音未落,院门被推开。个戴斗笠的老者拄着拐杖走进来,斗笠边缘露出一缕白发:“林计吏,查得好啊。”
林砚抬头,认出是微服私访的顾衍。他指着地契道:“顾大人,李地主伪造地契,私改税则,还勾结李三……”
顾衍掀开斗笠,目光如炬:“本府早已派人查过,李三根本不是李地主,而是布政使大人的远房侄子!”他忽然对书吏道,“去把李三带来,本府要当堂审问。”
李三被押来时,林砚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指缠着纱布——正是左撇子常用的握笔姿势。顾衍将地契拍在他脸上:“这地契上的左撇子签名,是你写的吧?”
李三扑通跪下:“大人饶命!小的只是按布政使大人的吩咐……”
顾衍冷笑:“布政使大人?好,本府倒要看看,他的手能伸多长!”他忽然对林砚道,“把李地主押回府衙,本府要亲自审问。”
回到府衙时,月已中天。林砚在灯下整理证据,忽然发现李地主的账本里,每年秋收后都有笔“修缮祠堂”的支出,数额恰好等于多收的税银。
“祠堂?”林砚冷笑,“修的是吃人堂吧!”
窗外的月光爬进屋里,林砚在奏折末尾写下:“舞阳县李三伪造地契,私改税则,勾结漕运官吏,恳请严办。”写完才发现,墨迹在纸上晕开,像团化不开的墨——这墨,要染黑多少人的手?
他摸出父亲塞的炒花生,只剩一颗。剥开花生壳,仁儿白生生的,像粒未眠的星。林砚忽然想起二哥林墨说的:“每笔账都是条线,顺着线找,总能摸到源头。”
月光下,案头的奏折泛着微光,像一片未眠的雪。林砚知道,这雪要落在李三的粮仓,落在布政使的案头,落在那些见不得光的角落,让每一粒粮,都能堂堂正正地躺在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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