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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郎少爷府邸的后院,与阿吉过去十几年所熟悉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
没有赌坊里那呛人的烟味、汗臭与廉价酒气混合的污浊,也没有他那个破落家中永远散不去的霉味与绝望。
这里空气清爽,晾晒着的洁白麻布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散发出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
碾布坊里,巨大的石碾在健畜的牵引下,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咕噜”声,碾平那些来自遥远东方的丝绸胚料,这声音不像骰子撞击玉碗那般勾人心魄,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踏实感。
阿吉身上穿着府里统一发放的、浆洗得硬挺的青色短褂,这比他过去任何一件衣服都要体面、干净。
他负责看管西侧库房的物料进出,记录数字,活计不重,甚至有些清闲。每日三餐,虽不是山珍海味,但热乎乎的馕饼、浓稠的肉汤、偶尔还能分到几片甜瓜,足以让他枯瘦的脸颊渐渐丰润起来。
最初的那几天,阿吉几乎是怀着一种虔诚的、不敢置信的心情度过每一个时辰。
他小心翼翼地记录每一个数字,反复核对,生怕出错;他对着府里的管事、甚至是对着同为仆役的同伴,都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感激。
夜晚,躺在干燥通风的下人房里,听着身旁同伴均匀的鼾声,他会盯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一遍遍在心里发誓:要好好干,要对得起沙郎少爷的恩情,要彻底告别过去那烂泥般的生活。
他甚至偷偷去了一趟城西那座香火不算鼎盛的小寺庙,在佛前磕了几个头,嘴里颠来倒去地念叨着“菩萨保佑,让我阿吉从此走正道,再不起那贪念……”
新的生活,像一幅崭新而光明的织锦,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他几乎要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摆脱那纠缠了他大半辈子的梦魇。
然而,那梦魇早已不是外来的妖魔,而是深深植根于他骨髓、流淌在他血液里的本能。
安稳的日子过了不到十天,那种熟悉的、空洞的、令人坐立不安的焦躁感,便开始像细小的蚂蚁,在他心底最深处悄悄啮咬。
库房的记录工作很快变得枯燥,碾布坊那规律的声响不再让他心安,反而像是一种单调的催命符。
他开始怀念赌坊里那种极致的、将命运系于一线之间的刺激,那骰盅揭开前令人窒息的一瞬,那赢了钱后血液奔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的狂喜——哪怕之后是更深的坠落。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傍晚轮休时,踱步到府邸后门那条相对热闹些的巷子。
那里有几个同样在附近大户人家帮闲的仆役,时常聚在一起,蹲在墙角,用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玩一种叫做“猜宝”的简单游戏。
起初,阿吉只是远远地看着,喉咙发干,手心冒汗。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厉声警告:不能去!忘了沙郎少爷的恩情了吗?忘了自己发的誓了吗?
但另一个更强大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在他耳边低语:就看一看,不玩。就看看,有什么关系?难道连看的胆子都没有了?
他终究是挪动了脚步,凑到了那群人旁边。
“哟,这不是沙郎少爷府上的阿吉哥吗?”
一个叫阿莱的,以前在街上混过眼熟的精瘦汉子,笑嘻嘻地招呼他。
“来来来,看看手气?小玩怡情嘛,几个铜板的事儿,难不成沙郎少爷府上还缺你这点?”
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
阿吉脸上臊得慌,仿佛不玩就是小家子气,就是看不起人。
他摸了摸怀里,有几个今日刚领的、准备攒起来的工钱铜板。
“就……就玩一把。”
他对自己说。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一枚铜钱押在了“单”上。
庄家是个黑胖的厨子,嘿嘿一笑,揭开盖碗——两枚铜钱,双!
阿吉的心猛地一沉,那枚铜钱眼睁睁被划走。一种混合着失落和更加难耐的瘙痒感升腾起来。
“再来!”
他不假思索,又押了一枚。
这次,他死死盯着庄家的手,凭借着他那浸淫赌场多年、几乎成为本能的一点“经验”,押了“双”。
揭开——三枚,单!
又输了。
阿吉的眼睛有点红了。他不再说话,闷着头,将剩下的几枚铜钱全都押了上去。
运气似乎终于眷顾了他一次,他赢了,不仅赢回了本钱,还多赚了几个铜板。那熟悉的、微弱的快感电流般窜遍全身,让他暂时忘却了之前的懊悔和不安。
“看吧,我就说阿吉哥手气壮!”阿莱拍着他的肩膀奉承道。
接下来的几天,去后巷“小赌怡情”成了阿吉雷打不动的“消遣”。
输输赢赢,总体下来,他甚至还小有盈余。这让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看,我能控制住,这只是消遣,无伤大雅。我并没有真的回到过去,我还在沙郎少爷府上好好干活呢。
他甚至开始用赢来的钱,买些劣质的酒水与阿莱等人分享,在他们略带巴结的奉承中,找到了一种虚幻的、久违的“体面”与“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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