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七年十一月初,深秋的寒意已悄然弥漫。《大明通政公报》第二、三期相继发行,如同两颗接连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池塘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交织、碰撞,其影响之深远,传播之迅疾,远超南京文华殿内大多数人的预想。那份每月朔望发行、带着新鲜油墨气息的纸张,正以一种静默而无可阻挡的方式,悄然改变着南明境内信息传播的规则与权力博弈的格局。
南京,秦淮河畔,江南贡院附近茶楼。
往日里,这里是士子文人品茗清谈、议论时政的所在,话题多围绕经义诗文、科场动态、乃至些风月逸闻。而如今,茶桌之上,几乎人人手边都摊着一份《通政公报》,议论的焦点,也前所未有地集中而尖锐。
“诸位请看这第三期头版,《监国谕重申度田清税乃固本安民之国策,饬令各有司实心任事》。”一名青衫中年秀才用手指点着报纸,声音不大,却引得周围数桌人侧耳,“文中详列了去岁各地岁入岁出之大略,以及今岁三试点已清田亩、丁口之数。更紧要者,直言度田所遇‘诡寄、转嫁、欺隐’诸弊,并申明朝廷将‘严查不贷,厘清产权,均平赋役’之决心。此等朝廷财政细务、施政难点,以往何曾如此昭然公示于市井之间?”
“公示又如何?”邻桌一位年纪稍长、衣饰考究的士人冷哼一声,他是本地一乡绅子弟,“不过是朝廷缺钱,变着法子加赋的说辞罢了。清丈?清来清去,肥了那些酷吏,苦了安分百姓。我家在溧水 的几亩薄田,前日便有胥役前来,拿着这报纸,说什么‘朝廷新令,凡田契不清者,需重新勘验’,趁机勒索‘丈量钱’、‘册籍费’。这报纸,倒成了他们敛财的由头!”
“兄台此言差矣!”另一名面容清瘦、目光有神的年轻生员接口,他是复社 旁支子弟,素来关心实务,“报纸所载,乃是明示法度。胥役勒索,乃吏治之弊,正需整顿。以往无此报,胥役难道就不勒索了?其欺上瞒下,更为便利。今有报纸明载政策原文,百姓至少知晓朝廷本意为何,胥役若再借机加派,便有白纸黑字 可对质,可告发!此乃以公开防奸弊 之道!”
“告发?向谁告发?”那乡绅子弟嗤笑,“官官相护,自古皆然。这报纸还说南昌清出隐田两万亩,安置流民云云。可我问你,那两万亩是上田 还是下地?安置的流民,如今可能足温饱?报纸上可说得清?不过虚数 罢了!”
年轻生员一时语塞,旋即又道:“纵然其中或有虚饰,然信息既开,便难再全盘遮掩。报纸既言安置流民,我等便可关注,可打探。若名不副实,下期 或可投书质问!此报既设,便开了言路一隙。总好过以往,但闻衙门口一面之词,或街头巷尾之谣言!”
“投书?质问?”另一角落里,一直沉默旁听的一位老塾师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你们年轻人,到底天真。这报纸是谁办的?是朝廷的‘通政公报局’!所载之事,哪件不是朝廷想让你们知道的?不想让你们知道的,一个字也不会印!什么‘言路’,不过是个好看的筏子。依老朽看,这报纸,与那宋朝的进奏院状、明朝的邸报 无甚区别,不过是传得广些 罢了。想靠这个纠弹时弊?痴人说梦!”
“不然!”那年轻生员激动起来,从怀中又掏出前两期报纸,“陈老先生请看!这报上除了诏令奏章,还有《农桑辑要》教人稼穑,《市价旬报》晓谕行情,更有那《南昌清丈近况述略》中,也提及了‘田皮田骨分离,赋役转嫁’等弊。这些,难道是粉饰太平 之言?这分明是将病症揭开,求天下共治 之意!纵然其力有限,方向 总是好的!总比万马齐喑,道路以目 要强!”
茶楼内的争论,从报纸内容本身,迅速扩展到对朝廷意图、吏治现状、乃至信息公开利弊的深层辩论。支持者视其为清明政治、开启民智的利器;反对者或质疑其效果,或忧虑其成为新的敛财工具;更多的人,则在观望、思索。但无论如何,这份每月两期、定价五文的报纸,已经成功地将许多以往只在士人私议、胥吏暗箱中流转的政务信息与问题,摆上了市井的茶桌,成为了公开讨论的话题。思想的激荡与信息的扩散,一旦开始,便再难收回。
南昌,江西布政使司衙门后堂。
蒋臣的面容比数月前又憔悴了几分,但眼神依旧锐利。他面前书案上,并排摊开着最新一期《通政公报》和一份靖安司转来的密函。报纸头版,正是监国重申度田清税的那篇上谕。密函则详细汇报了南京茶楼争论、以及南昌本地士绅对报纸的种种反应。
“以公开防奸弊……开启言路……将病症揭开,求天下共治……” 蒋臣低声重复着密函中摘录的那位年轻生员的话语,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有欣慰,亦有更深的忧虑。他提起笔,沉吟片刻,在给监国和度支司的例行奏报之外,又另铺开一张素笺,写下“谨陈对《通政公报》影响之管见”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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