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忠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滨海大道的风裹挟着江水的潮气，吹得他鬓角的碎发微微晃动。他站在新港区规划展示馆的顶楼露台，俯瞰着脚下这片正在苏醒的土地——塔吊的长臂划破天际，临时搭建的板房连成一片，穿反光背心的工人正扛着钢筋往工地走，远处的货轮鸣着汽笛，缓缓驶入还未完全竣工的深水港。
可这蓬勃的生机背后，是他心头沉甸甸的阴霾。半小时前，市委秘书长老周在他办公室里，用近乎耳语的声音提醒：“省里有人打过招呼，新港区的环保督察，点到为止就好。”老周说这话时，指尖的烟卷燃了半截，烟灰落在办公桌的青瓷笔筒上，留下一点黑渍，“那位领导的原话是，茂东要发展，但不能‘杀鸡取卵’，环保问题可以慢慢整改，不能耽误招商引资的大局。”
陈敬忠当时没接话，只是盯着笔筒里那支用了五年的钢笔。他太清楚这话里的门道了——“慢慢整改”是托词，“不能耽误大局”是幌子，本质上是有人想护住新港区那几家排污超标的化工企业。而老周口中的“那位领导”，没明说名字，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茂东官场的敏感神经。
他是三个月前调任茂东市委书记、兼代市长的，临危受命。此前茂东因为新港区开发中的贪腐问题，原市长被双规，原市委书记也被免职，整个班子人心惶惶。省里派他来，就是要“破冰”——既要稳住新港区的发展势头，又要彻查遗留的腐败问题，还要化解环保督查组的整改压力。
上任之初，他就立了规矩：新港区的项目，必须先过环保关，再谈招商引资。这话在市委常委会上，却遭到了分管工业的副市长李铁成的软抵制。李铁成端着搪瓷杯，慢悠悠地说：“敬忠书记，茂东的财政底子薄，新港区是唯一的增长点。那几家化工企业，去年贡献了全市工业产值的三成，要是一刀切停产整改，今年的GDP目标怕是要泡汤。”
当时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常委们要么低头看文件，要么假装喝水，没人接话。陈敬忠记得自己当时把一份环保监测报告推到桌中央，报告上的红色标注刺目得很：新港区某化工园区的地下水，COD浓度超标三倍，附近村庄的井水，已经能闻到淡淡的异味。“GDP重要，老百姓的命更重要。”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整改方案三天内必须拿出来，哪家企业不配合，直接吊销排污许可证。”
那天的会不欢而散，李铁成摔门而出的声响，至今还在他耳边回荡。他知道，自己这是动了别人的蛋糕。可他没想到，阻力会来得这么快，还直接从省里传下来了话。
“陈书记，风大，您还是回屋吧。”秘书小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还拿着一份刚打印好的文件，“这是市环保局刚报上来的，说新港区化工园的整改方案，有三家企业以‘技术改造需要时间’为由，迟迟没签字。”
陈敬忠接过文件，指尖划过那三家企业的名字——茂东化工、东港新材料、恒源精细化工。这三个名字，他在之前的贪腐案案卷里见过，原市长的涉案资金，就有一部分来自这几家企业的“咨询费”。他的眉峰拧得更紧：“通知李铁成副市长，还有环保局局长，十分钟后到我办公室开会。”
小林应声要走，又被陈敬忠叫住：“老周那边，你再去探探口风，问问那位‘重要领导’，到底是省里哪个口子的。”
小林面露难色：“周秘书长之前就说，对方没透露具体身份，只说是‘分管经济工作的领导’。”
“那就问他，这话是通过什么渠道传过来的，是正式文件，还是口头授意？”陈敬忠的语气不容置喙。他太清楚体制内的门道了，正式文件有迹可循，口头授意则多半是私人交情，这里面的水，深不可测。
回到办公室，陈敬忠先翻开了新港区的规划图。图上用红色虚线标出的化工园区，正好在深水港和居民区的中间地带，当初这么规划，本身就藏着猫腻。他想起上周去附近村庄调研，一位老大爷拉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焦虑：“书记啊，俺们村的井水，以前能直接喝，现在烧开了都有白沫子，娃们都不敢喝了。”
当时他拍着胸脯承诺，一定给乡亲们一个交代。可现在，这承诺就像压在他心口的巨石。
十分钟后，李铁成和环保局局长王磊准时到了。李铁成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往沙发上一坐，拿起桌上的茶杯就喝：“敬忠书记，找我们来，还是为了那几家化工企业的事？”
“不然呢？”陈敬忠把整改方案推到他面前，“三天期限已经到了，这三家企业还在拖延，你这个分管副市长，怎么解释？”
李铁成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陈书记，不是我不督促，是企业确实有难处。茂东化工的新设备，还在海关那边卡着，东港新材料的技术团队，上个月才从德国请过来，还在调试阶段。您要是真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一拍屁股走了，新港区的就业和税收，谁来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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