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的高阳台归于平静，更漏声声提醒着红墙内的各人这一天再次进入尾声，尚席局归宫女管辖，没受到多大影响，奈何皇帝兴致全无，负责接送嫔妃侍寝的车轿这一日也闲置了。反过来劳累了药藏局，娘娘们大多嫌事情晦气，各宫都来讨要祛邪药草，陈尚药亲自带人加班加点，天都黑了才分送完毕。
含章宫中灯火通明，崔贵妃卸了满身华丽的装扮，淡灰色布衣长衫难掩丽质天成，仅有一根素玉簪子挽起头发，年近四十的眼睛不再如少女时期清澈，却更能看破后宫已然压制不住的风波诡谲。她身后正当中的香炉里插的是艾绒，下头两侧小熏炉撒了降云，她都闻不习惯，还是坚持了下来。
崔贵妃不焚香，生完八公主后也很少拜神明，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儿。贵妃说，自个儿此生有幸诞育皇子，福分已享尽，不敢再贪心叨扰天神。皇后明里暗里敲打过贵妃心意不诚，是不愿为国祈福，对天家的恭敬只是浮于口头。奈何皇帝不计较，说诚不诚本不在表面工夫，贵妃素性谦和，从不与人争抢，不令天子烦恼，已是最大的忠诚。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宫中无人再敢置喙。
嵘禧殿中辟出两间偏房，放置着朱雀娘娘的神龛，方茹遣走了送信的人，眼神一晃似乎瞧见个什么人在甬道尽头一闪而过，她匆匆叮嘱侍卫看好大门，回到寝殿想告诉主子，崔贵妃已经破天荒地在神龛前跪完了一炷香。
方茹记得清清楚楚，上一次崔氏主动参与敬神的事，还是在二十五年前，她还是个平平无奇的昭仪，刚刚生下三皇子，听闻凌虚道人归来，立即求了皇帝恩典，月子里出宫登玉瑕山，亲往长生观请愿。那次崔氏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加之皇后打压，从此对鬼神之说闭口不谈，一心扑在稳固盛宠，短短几年便爬到了贵妃的位子。
“阿茹，你瞧，朱雀仙君就在这儿，能不能看见人间的生死，又知不知道皇后娘娘的手笔。”
与其说贵妃在问侍女，倒不如说她在自言自语，跪完了立刻出来，片刻也不在神像前作多停留。陪嫁宫女低下头，不知能如何回答，自家贵妃和王皇后间早已不是别苗头那么简单，皇后杀人，皇帝都不一定会计较，崔氏却着急给三皇子递书信，安知后面是福还是祸。
“你不说话，是觉得我操之过急了。”崔贵妃心中如明镜，面对着敞开的窗户双手合十道：“皇后与陛下年少结缡，又共患过难，情分非任何人可比肩。可是宫规大过天，就算那两个太监再怎么十恶不赦，也应当回禀陛下，交由敬事房处置。滥用私刑是大忌，皇后才是真的糊涂。”
雪停后的夜空是晴朗的，月光照在崔贵妃的内室，一如当年初为人妇，皇帝没有来，新婚之夜独守空房，也是只有方茹和天上月亮陪在身边。崔氏已经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被皇后一党视作眼中钉，分明刚入宫的时候，那位天下人之母也是端淑的，常派人前来关怀问候，阖宫无人不敬服。
或许从女儿被抱走的那天起，她们两个的恩怨已然注定，里姑姑曾经偷偷来报，接到八公主时，皇后的表情并不欢喜，仿佛是迫于无奈地承受，看向襁褓婴孩的眼神中充满怜悯，只是在抱过去的那一瞬间，即刻恢复矜持，从容受下低阶嫔妃们的恭贺，道说必会对公主视若己出。
崔氏也有一颗玲珑心，从那一刻她已经猜得出，是皇帝不希望看到后宫和和睦睦，正如也是皇帝蓄意给了她过多的恩宠。贵妃保养得宜，白术水、蔷薇膏日日用着，即便此刻不擦任何脂粉，脸盘仍然白如皓月，再经由方茹巧手装点，华贵的衣衫首饰加持，每每令进宫参拜的年轻贵女们见之自惭形秽，皇帝也赞美贵妃乃是“宫中第一人”，毫不顾忌发妻眼中含泪带恨，统统记在崔氏头上。
同样在宫中浸淫了一辈子，女人们心里都有一杆秤，只不过有人更看重富贵荣华，有人还念着恩爱情分，没有对错，只有取舍。方茹惦记着刚才宫门口的人影，只得道声“娘娘聪慧”，转而向崔氏讲述自己所见。
“天太黑，离得又远，奴婢看得不真切，只觉得那人鬼鬼祟祟，绝对不是咱们宫里的。白天刚出了人命，现在正当人人自危，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方茹忧心忡忡，欲提醒崔贵妃加强含章宫的守卫，崔氏却淡定，大步走到嵘禧殿门口，望着寂静的庭院似笑非笑道：“从珩儿还没出生，陛下就将我的宫室围得水泄不通，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怕连只鸟都飞不进来。阿茹，你太累了，看错了。”
这不是胸襟开阔，也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是对曾经被软禁多年压抑隐忍的怨怼。情绪虽然迟来，但绝不代表消弭，崔氏甚至有一瞬间觉得，真要有什么刺客能杀了自己也好，这一辈子她享受了一人之下的尊荣，还留下一双骨肉儿女，姑且能算了无遗憾了。
“娘娘这是什么话，让陛下听见了，该怪罪您了。”方茹苦口婆心劝着，“皇后自行幽闭，俨然是不肯授人以柄，正如娘娘所说，帝后情分非比寻常，陛下生气过了也就罢了，不会真的为了个阉人降罪发妻。奴婢只怕，有人要趁着宫中生乱，浑水摸鱼对娘娘不利。”
陪嫁宫女微弯着身，心中的焦灼溢于言表，数十年主仆情谊，方茹是崔贵妃身边说话最管用的人，可这次，贵妃却不为所动，还劝她早些休息，别把自个儿累出心病来。
贵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连脚下踩的汉白玉台阶都精心雕刻成莲叶鸳鸯，天上月光一如淙淙流水倾泻而下，成双鸳鸯便在水中悠游。裙裾不及曳地，沿着莲叶上空缓缓划过，贵妃一个转身尚未走完，含章宫的大门外传来一阵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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