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布散开的刹那,熟悉的薛涛笺香气混着莲儿常用的桂花香皂味溢出。仕林的指尖触到纸面时,竟发现信笺边缘还留着细密的齿痕——那是莲儿幼时咬着信纸等他回信的习惯,至今未改。
大殿的门在狂风中轰然洞开,暴雨卷着碎叶扑进来,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姐夫背着嫂子踏入雨幕的背影微微佝偻,斗笠檐角的水珠与嫂子鬓边的银丝一同晃动,恰似观前被风雨打弯的银杏枝。
小白望着那对渐行渐远的身影,素纱衣袖被夜风掀起,指尖无意识绞着裙角的流苏。她想起二十年前从雷峰塔出来时,尚唤姐夫为爹的仕林,嫂子递来的那盏热姜汤,暖了不知多少个寒夜。
许仙抬手想喊住姐夫,张了张嘴却只吐出半截叹息。药箱带子在肩头硌出的血痕隐隐作痛,他忽然想起嫂子素日里总将最肥的肉挑进仕林碗中,自己却啃着骨头——说是自己不喜吃肉。那些被岁月磨出的茧子,此刻正隔着蓑衣传来灼人的温度。
小青攥着青虹剑的手指关节发白,剑尖深深插进青砖缝隙。她见过无数风雨,却从未见过姐夫这般佝偻的脊梁,雨水顺着剑穗滴落,在她靴底汇成血色般的水洼。
仕林猛地将油布包按在胸口,信笺上的齿痕硌得掌心发疼。他望着姐夫背影消失在雨幕的方向,忽然想起幼时姑母背着他求医,在雪地里留下的两行深脚印。腕间赤绳与掌心法印的光芒在雨中明灭,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云观琉璃瓦上,发出密如战鼓的轰鸣。观前百年银杏的枝叶被狂风撕扯得噼啪作响,翠绿的叶片混着碎瓦落满积水,恰似铺了一地被揉碎的翡翠。偏殿的窗纸被风鼓得猎猎作响,烛火在香案上忽明忽灭,将仕林跪在榻前的身影映得忽长忽短,宛如一幅被雨水洇开的残画。
雨水顺着飞檐汇成瀑布,砸在青石阶上溅起半人高的水花,那水幕中仿佛还映着姐夫背着嫂子消失时的佝偻背影。仕林捏着油布包的指尖几乎嵌进掌心,油纸浸着雨水的冰凉透过指缝渗进血脉,与腕间赤绳的灼热交缠,搅得他心口阵阵发紧。
泪水糊住了仕林的眼睫,指腹在油布包上碾出深浅不一的褶皱。他曾在脑海中无数次描摹坦白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暴雨夜,于姐夫佝偻的背影与姑母昏迷的呓语间,展开这封浸透诀别的信笺。
“噗嗤——”
他扯开油布的声响被暴雨吞噬,三层油纸裂开的刹那,一支用素绢包裹的珠钗突然从信笺夹层中滑落,“嗒”地砸在青砖上——那是三年前小白亲手给莲儿的订婚之物,在烛火下泛着不易察觉的淡蓝光晕,钗头褪色的红绒绳里藏着莲儿亲手绘制的符篆,此刻正随着暴雨的节奏微微发烫。
仕林展开信笺的手指剧烈颤抖,烛火将开头“哥哥卿卿如晤”八字照得透亮——三年前他赴考前,莲儿塞给他的《金刚经》扉页也是这般簪花小楷,彼时笔锋圆润如春日新柳,此刻却棱角分明,每一笔都像冰棱划过心尖。
《与君书》
哥哥卿卿如晤:
半月前小妹于窗外闻君与姑母语时,已知晓君与公主之事。彼时心碎神迷,仓惶逃离至钱塘门外,恰遇白衣道长过关,小妹愚憨,信其赤绳可系君心,遂求而绾之。君赴历阳三载,小妹于观中数尽归鸿,今得此绳暂伴左右,三日光阴虽短,然檐下共剪烛花、溪边同拾翠羽,种种皆刻入肺腑,恍若昨日春深。
然绳锁魂灵终是幻,镜花水月难久持。自大理寺狱门阖时,小妹忽悟此梦早该醒矣。哥哥所赠桃木印信,小妹已碎于阶前,非为嗔怪,实愧于身如蒲柳,难配哥哥青云之途。唯三年前姑母所赠珠钗,乃当年定亲礼由小妹收存之,小妹万不敢私自处置,今谨以素绢包裹,还于观中,望哥哥转呈姑母。
犹记哥哥当年负笈赴任,言以三年为期。今小妹学哥哥之志,亦予自身三载光阴,欲出观门,看遍钱塘春潮、太行秋雪。哥哥若念及竹马情分,万勿追寻小妹行迹。
另,哥哥历阳三载,小妹于观中缝就鸳鸯被九床、四季衣衫十八袭,春有素绸、冬有棉絮,针脚粗疏,君若不弃,钥匙藏于香案下首格抽屉,可自取而用。
小妹近日方知,二十年如大梦一场。
今掷残印于溪涧,还珠钗于姑母,唯余阶前桃花碎屑随水而逝,权作三载相思之祭。此后山长水阔,君当自保千金之躯。盼君顺遂,勿念勿寻。
小妹莲儿顿首
于青云观寒夜
仕林指尖捏着信笺的力道越来越紧,纸页边缘的齿痕硌得掌心发疼。烛火在暴雨声中明明灭灭,将信末“勿念勿寻”四字照得忽亮忽暗,他望着那排细密的泪痕,忽然想起莲儿幼时咬着信纸等他回信的模样。
“嗒。”一滴泪砸在“此后山长水阔”的“长”字上,墨色瞬间晕开。仕林看着纸页上洇开的水痕,想起三年前莲儿在驿站写信时,泪珠也曾落在此处,那时他将信夹在书里,如今却轮到自己的泪滴碎了她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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