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不渡
晨雾像块浸了水的纱布，沉甸甸地压着沱江。张卫国扶着桥栏数到第七根钢索时，突然瞥见三十米开外的桥拱上攀着抹蓝白相间的影子。
那是件校服。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却只碰到松垮的皮带——退休后早就不带救生哨了。十年前女儿落水时他正在江对岸执勤，等赶到现场只看到漂浮的碎冰和红色发绳。此刻江风裹着铁锈味扑来，那团蓝白色突然向下坠落。
"等等！"张卫国的吼声被江涛撕碎。他冲过去时运动鞋在桥面打滑，掌心蹭过钢护栏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涌上来：救生员培训手册第五页的溺水急救图、女儿六岁时在江边堆的沙堡、上周复查时医生指着X光片说"三根肋骨骨裂不能剧烈运动"。
少女坠落的轨迹被江风扯得歪斜，砸进水面时溅起的水花足有两层楼高。张卫国甩开外套的刹那，后腰旧伤突然抽搐——那是七年前在货运码头救落水工人时被缆绳勒的。他闭眼跃出护栏，36米高空下坠的失重感让胃部翻涌，耳边炸开此起彼伏的惊叫。
入水瞬间他本能地蜷身，江水却像铁锤砸向后背。左侧第三根肋骨发出脆响，剧痛顺着脊椎窜上颅顶。浑浊的江水里漂浮着藻类，他蹬掉灌满泥沙的布鞋，右腿抽筋的肌肉突突直跳。前方三米处，少女的校服像水母般缓缓下沉。
张卫国划水时感觉胸口插着把烧红的铁钳。二十年前在消防队集训的画面突然闪现：暴雨夜的抢险演练，他在洪流中拖着120斤的假人游了半公里。此刻少女的辫子扫过他手背，发丝间缠着根褪色的红头绳。
"抓住！"他扯下皮带塞进少女掌心，血沫从嘴角溢出来。江心暗流拽着他们往桥墩方向去，生锈的铆钉在水下张着獠牙。少女突然剧烈挣扎，指甲在他小臂划出深痕。张卫国想起急救课上的反制动作，却只是轻轻托住对方后颈——这个动作他曾在女儿学游泳时做过千百次。
桥面传来急促的哨声，救生圈噗通入水。张卫国用膝盖顶住少女腰侧往上推，断裂的肋骨戳进肺叶。他数着救生圈橘红色的光晕，一下，两下，直到少女的手指勾住橡胶圈边缘。意识模糊前，他摸到少女校牌上凸起的字：内江二中高三（7）班李小雨。
江水漫过头顶时，他看见女儿坐在云朵上晃着脚，红头绳在朝阳里亮得像团火。岸上的人声忽远忽近，有人喊着"坚持住"。张卫国突然想起今早出门前，老伴往他保温杯里塞了两颗红枣。
江水突然变得粘稠如墨。张卫国感觉肺叶像被揉皱的塑料袋，每次喘息都带出血腥味。他咬住少女的衣领往救生圈方向拽，水藻却缠住了他的脚踝。浑浊的光影中，那些墨绿色须蔓竟泛着诡异的红光——是十年前那根缠在礁石上的发绳，此刻正蛇一般绞紧他的脚腕。
"爸爸！"女儿的声音穿透水波。张卫国猛地睁眼，发现手里攥着的不是水草，而是半截褪色的红绳。暗流卷起泥沙拍在脸上，他忽然看清江底躺着枚锈蚀的怀表，表链正卡在两块礁石之间。那是2013年抗洪表彰会上发的纪念品，表盘永远停在下午三点十七分——女儿溺亡的时刻。
濒死的窒息感突然化作蛮力。张卫国用指甲抠进礁石缝，生生扯断缠住脚踝的红绳。水面上的光斑越来越亮，他托着少女腰肢最后一次蹬腿，断裂的肋骨终于刺破皮肤。血色蔷薇在江水中绽开时，他仿佛看到女儿松开攥着红绳的手，化作泡沫消失在光晕里。
"这边！抓住竹竿！"岸边的渔贩将船桨探过来。张卫国用肩膀顶起昏迷的少女，伤口在船帮蹭出长长的血痕。急救人员剪开他湿透的工装时，金属怀表当啷掉在担架上，表盖内侧的刻字被血渍染得发亮：赠防汛英雄张卫国同志。
手术室的电子钟跳向午夜，李小雨在ICU醒来时，听见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与雨滴敲窗的节奏重合。她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想起数学卷最后那道没解开的导数题，想起父亲葬礼那天也是这种阴绵的雨。直到护士换药时说起"那位大爷断了七根骨头"，她突然蜷缩成团，把校牌攥进掌心。
晨光爬上住院部三楼时，张卫国在镇痛泵的嗡鸣中睁开眼。床头柜摆着洗干净的怀表，旁边立着个画满向日葵的保温杯。老伴趴在床边打盹，花白头发里还别着女儿当年买的草莓发夹。他试着抬手，发现掌心里塞着张皱巴巴的作业纸，上面用红笔写着：
【张叔叔，我听见您喊我小雨的时候，以为爸爸从云里回来了。能把您的怀表借我修好吗？我想让它走到明天。】
窗外的沱江正在退潮，断桥的钢索上挂着缕褪色的红绳。张卫国摸到枕下的校牌，塑料封套里多了颗星星糖纸折的千纸鹤。远处传来渡轮的汽笛声，惊起一群白鹭掠过粼粼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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