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芙蓉裙的腰身处,便系有这样的一条玉环佩。这玉环佩笼着姑娘的纤纤细腰,就是冬日里看来也美丽的很,不染分毫世俗尘埃。那时候隔得远,并不能看的很真切,可是她敢打赌,依稀就是这个样式。
而今想来,那时候的她多可笑无知——那是愚昧无知,而不是天真。因为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人,还有这样截然不同的人生,所以不合时宜的低声嘲笑:“穿这么单薄,她就不冷?”
旁边的汪静枫仗着自己见识过一些大场面,阴恻恻的鄙夷纠正她:“人家身上穿的是貂绒,哪里会冷?你知道这一件衣衫得多少银子?我跟你说,卖你十次也买不起。”
韦明庭为人宽厚,当即喝止汪静枫:“瞎说什么?不就是一件衣衫吗,穿了也不能成仙,被你说的这么玄乎其玄…….”
那两人便开始打嘴战,她却定定的站在那里,半响没有挪动过一寸。待那穿着貂绒的千金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前时,她才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身上寒酸而粗陋的棉衣。还有,捏着糖栗子黏糊糊而又粗糙的双手。
那一个冬夜,懵懂的心酸与难受,还有那一种强烈的自卑与不甘和渐渐升起的怨愤,在她心里悄然扎下了根。直到那一天,有人告诉她自己真实的身世时,那时萌芽的隐恨,才就此茁壮茂盛的生出了枝叶。
她恨命运的恶意,如果让她一直都不知道,那么自甘微末和下贱,此生倒也没有这么难过。
可是她想不到,时隔都快十年了吧,原来,他也记得。
他还记得过去的一切,可是刚才,她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她觉得自己不能哭,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哭过了。这些年来,寻常女子常用的眼泪在她成了最大的禁忌,她觉得那只能代表软弱和无能,是最无用的东西。可是人总有伤心悲凉到了极处的时候,不哭能怎么办呢?
她仰起脸,拼命的哈哈大笑起来,笑时却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在肆意汹涌着,从眼角到鬓间。
她伸手狠狠的抹去,然后自己执起放在几上先前烧的滚烫的酒壶,从中斟满一大杯的酒。送到嘴里,才发觉,原来误打误撞,侍女上的竟然是女儿红。
酒味刺激的舌尖和味蕾都迅速发麻,可是她因为日常总是饮酒,所以片刻之后就失去了那种感觉。
心里的疼痛,再次翻江倒海的在四肢百骸延伸。她觉得眼前就是无边的深渊,她站在边缘,顷刻之后就会掉进去,粉身碎骨,血肉成泥。
于是一杯又一杯,手不能停止,直到壶中酒已空,她方失态的将杯子用力的砸在地砖上,声响引来侍女敲门,她伏在桌上,将那温热的酒壶贴住自己的侧脸,寒声道:“出去!”
侍女怯怯的应了一声,偷眼看屋里的情形,也不敢大意,犹犹豫豫提醒她:“宫主,要不奴婢替您把药方给煎了,再——”
她微微抬起眼,看见摆在托盘内的那些东西。原本紧握着锦盒的右手终于渐渐松开,然后起身来,走到托盘前,展开那张药方看了看。
大梁民风开放,京城中便有专门替人配药打胎的大夫。她知道自己怀有身孕的时候便留了心,此事根本没有让临川王萧宏知道,数日前派人转了几道手,这才买到了这一个方子。
大夫用的是普通不过的白笺,上面写着:水蛭二两,红花半钱,铜器煨热之后磨粉,以酒送服。
托盘里一应东西都准备的齐全,她寒着脸,一派漠然淡定的将那装着水蛭干的油纸包打开,然后捻着那些死透之后依然看着甚是恶心的虫子,一个个的放到黄铜圆皿内,再就着现成的小炉,开始煨热。
侍女是跟了她好些年的,江无畏平时在九音宫说一不二,从前那些敢跟她使心眼的如今都一个个的被她弄走了。是以众人都觉得她年纪轻轻,手段却甚是可怕。但贴身的人处久之后,多少总会有一两分的真情,况且她私底下从来不打骂人,因此侍女忍不住低声道:“宫主,不如奴婢来做,您先在旁边歇一会。”
江无畏却极为认真的一样样摆弄着,并不抬头,只当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一般,回道:“不用,你出去在外头守着。”
侍女轻声应了一声是,眼角却不由流下两行泪下来。她还年轻,没经历过男欢女爱,想象不出来一个母亲怎么会肯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看临川王对自家主子平时也宠爱有加,只是不知道这宠爱里头有多少的情义?他如果知道此事又会怎么样?
江无畏最后是亲手捣烂了那些药材,然后等吊壶里的酒烧热之后,摊开宣纸上的那些黑乎乎的粉末倒进去,一仰头,就把这杯掺着药粉的酒给喝了。
等待那种翻江倒海的疼痛袭来时,她心底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然后她把酒盅狠狠的砸在席垫前的地上,匡地一声分崩离析,就此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
侍女扶着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她仍不忘要带上那个小小的锦盒。打开门,长廊下就是楼下的花厅,今夜不应客,自有勤勉的新人在台上练习舞步走姿。水红色灯光照得四下都模糊而朦胧,她随意瞟了几眼,只见有曼妙的身影站在高台上的玉盘中飞快的跳着水袖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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