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过轻轻一笑,就连嘴角都未曾见到半分笑意,却摇头道:“可他私放魏国忠臣在先,便是大将军自行将他拿下也并无不可。你道朕为何要独独将此事交由你阅看?”
萧统再无片刻犹豫,收起手中的军报,仍交还到金案上,缓缓道:“儿臣与葛将军自小便交好,他离京之后,每逢修书至家中父母,必会提及儿臣的安好。所以,满朝武官,无不以为,他是儿臣的肱骨大将。”
皇帝摩挲着军报上的封页,微微粗糙的纸张泛起窸窣的响声,仿佛他此刻心中的不虞,令人心窒。
对峙良久,皇帝终于再度开口,却不再言国事:“你母妃曾与朕提起,说你有一中意的女子,乃是掌珠身前的女官。其人虽然出身平常些,但秀心玲珑,聪慧于内。朕后来也想起来了,印象中那女子确算上佳之质。只是因为从前许过人,若纳入东宫也不便大费周章……”
萧统不待他说完,便答道:“儿臣谢父皇恩典,可是母妃所言,并非儿臣的心愿。儿臣此心早已入定,便是有神识能相交的人,也不便于红尘中常来常往。更何况是结为夫妇,相随一生?那女子的确是佳人,儿臣便不想累及她再为之伤神。”
皇帝为他语中的淡薄意味而怔住,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何意?莫非是在跟朕置气么?”
萧统只是摇头,微笑冷清道:“非也,儿臣只是据实已告,儿臣不会纳她入东宫,更不愿她如沈妃一般,抑郁一生。”
他抬起头来,眼下是两抹萧索的郁青色:“父皇可还记得,当日儿臣奉命迎娶沈妃之后,您亲自与我说,将来若有自己中意的女子,只管来告诉您。”
他直立,静视,声色寡淡,再道:“然当日儿臣便已明了自己的心意,儿臣此生不会再娶。若父皇和母妃执意要赐,儿臣也会领受,但那绝不是儿臣自己的心意。”
他此时的放肆直言,早已超越了君臣的界限,亦超越了平日里父子相处的界限。皇帝点了点头,仿佛明白了一些,目光瞥过他腰间束缚的白玉带,一只手突然捂住了心口,咬牙道:“朕知道,在你心里,一直怨恨朕,怨恨这么多年以来,朕对你的诸多期望与冷淡。”
萧统摇头,朗声道:“不,儿臣从不曾在心里怨恨过父皇什么。因为在父皇心里,儿臣生来便是太子,只此一件,便已足够。”
皇帝终于怒而失笑,连连诘问道:“是吗?你真是以为,朕是因为有了你这个太子,才有了天下?”
苍郎一声巨响,是皇帝向太子掷出了手边一只价值连城的酱色釉梅瓶。
然东宫虽然腿上有伤,又兼疲惫,但是依旧年轻,他轻易的避开了年老天子的震怒,让天子价值连城的震怒在幽静暗夜中碎裂得惊天动地。
如果幽暗中有盏神光之烛火,那么必然能照见,此时萧统疲惫的面孔上,神情里,目光中,是无可掩饰也倦于掩饰的厌烦,与深刻的失望。
他抬起了他精美如画的五官,神情冲淡平和,秋水般无喜悦,春水般无哀伤。但看在皇帝的眼中,却觉得格外的陌生。这个诸子中与自己生的最像的孩子,却有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风骨。
这风骨覆盖了皮相上的那些相似,让他和明白的世人都看出来了一种不同的内容——原来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更兼且,与龙也不同。
而其实他不能看明白的是,唯有被全世间遗弃,自己亦遗弃全世间的人,才会有如此安静如水的表情。萧统向座上自己的君主,低声规劝道:“父皇,我们是天家父子,所以,便是再不如意,也要隐忍,克制,自重。”
他说完,静静的行礼,告退,践踏着君王遍地的愤怒转身出殿,他的背影和他的眼神一样充满了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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