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寺庙建在山上,四周皆有苍天古树荫蔽,加上殿宇高远深阔,所以香客行于殿中礼佛观拜时皆是清爽宜人,绝没有如同荆州城中那般的炎热难当。再加上这日寺中又谢绝其余香客入内,偌大的庙宇便更显寂静清华。如此时光,似乎半日只在弹指间便悠然而过了。
掌珠随怀远道人又陆续参观了相邻的几处禅堂,听他一路讲解其中的细微蝉意与密宗教义,而后众人行出来长廊中,迎面一阵夏风和煦,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和布衣,仿佛那风儿柔软细腻的便如最上好的丝绸。
而临近饷午的一片寂静中,由青砖地面激荡起的脚步声,经过了花木、栏杆、回廊、深墙,广殿的反复迂回,已经变得柔和而轻缓,仿佛无形之中,一起走过这么一段安静而惬意的路途,便拉近了人与人之间并不轻易相交的那颗心。
其实在掌珠心里,也的确对这位容貌清雅,谈吐不凡的密宗弟子怀远道人生出了几分仰慕之心。她从前在京城时,宫中也时常有所谓的高僧出入,彼时丁贵嫔也与皇帝一样笃信佛家教诲,于是时常会在一些菩萨诞辰时召集命妇们一道入宫抄经念佛,可惜那时候她心不静,也看不进这些经卷上所说的种种生而为人之苦,到如今却是渐渐懂了,也确似乎有些迟了——如那些生命里重要的人一般,她们一个个的离开了自己,而眼前和余后的人生都还漫长无际,她如此孤独,孑然一身,在茫然无措中,其实自己都尚未意识到,自己正在竭力去寻找一点什么东西,可以让自己孤独的内心得到一些滋养,寻觅到一种可以生长下去的力量。
于是在经过放生池时,因见池中的大小黑龟正在叠罗汉一般的互相攀爬着,她便停下脚步,朝怀远道人说道:“从前总见京中的放生池养的都是金钱龟,唯独是贵寺养的是黑龟。难道荆州都以奉养黑龟为习俗,还是有些什么别的来由?”
不想,那怀远道人此时却忽然有些促狭的朝她一笑,正儿八经的开口揶揄道:“非也,女施主有所不知,敝寺当初兴建时,因为山路尚未修好,所以崎岖难行。开山住持大师便就此取材,直接向山下的村民们化缘了几只黑龟,这就养出了如今的百子千孙来。”
又道:“再则若以市价而论,金钱龟可比这黑龟要贵些,故而弟子们都觉得如此正好,可省下不少的钱来给菩萨造金身。”
掌珠难得听他在先前的一本正经之下忽然来这么一番侃侃而谈,当下便忍不住微微一笑。而后四下一看,便指了池畔一处阴凉的长亭,吩咐道:“我想去那边亭子里坐一会,你们去收拾一下。”
她既发话了,迦南和金萱自连忙过去张罗。唯有王沅溪因为受过萧绎的吩咐,不敢离开掌珠寸步,便仍衲头衲脑的跟在旁边。不过就她那副样子,看在元子攸的眼底便如一个下人一般,当下也不以为意,只是到底略觉有些影响风景。
他本是才思敏锐头脑灵活之人,此来宝通禅寺之前,的确心怀有龌龊淫乱之意,但这些心思,在见着掌珠真容,以及与她相处片刻之后,便被他果断抛到了脑后。
此刻,他满心里想的只有一件既高雅而又让人期待万分的事情,那便是——能与掌珠单独说会话,哪怕是一会儿的功夫,左右没有旁人,只有他与她。
所幸片刻之后便想出一个法子来,遂不动声色的走到王沅溪身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总之过后就道:“旁边那位女施主,你身上的衣服这是从何处蹭来的朱砂?”
掌珠一看,果不其然,王沅溪身上本穿着一条银青色绣折枝杏花烟雨图的百褶裙,此时裙子后幅上摆处分明就有一大片红色的朱砂痕迹。如此显眼,便是掌珠也看不过去,便微微皱起眉头,道:“佛门之地不可轻易亵渎,你快去换件干净的衣衫,我便在此等你回来。”
王沅溪一看这情形,也是脑中轰然一响——她便是再无知也明白,出来上香求佛,却一身污秽,自然便是对佛祖的大不敬。更何况这朱砂历来都是用来辟邪的物件,她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蹭上的?
不过也不容她想明白了,掌珠的眼神让她无地自容,于是立即诺诺的赔了个罪,便迅速往先前那边的禅堂走去——那边有王府随行的侍女,她们每个人都有一套备用的衣衫带着的,掌珠更是连钗环首饰都带了整整一匣子,为的就是有备无患,不能在佛祖面前失了大梁皇室的仪态。
赶走了这个讨厌的闷头苍蝇之后,怀远道人的心情显见好了许多。说来也怪,他本是北魏皇族子弟中最为博学与多才的人,因而自是口才了得,当年便是尔朱荣以刀相逼让他下令诛杀北魏其余宗师时,他也能引经据典神色自若的滔滔不绝将其驳斥压下,在拓跋氏一族的嫡系血脉之中,他以才学出众桀骜不驯着称。
而今对着掌珠,仿佛是生平第一次发觉世间原来有这般美好的人物,值得自己搜肠刮肚来博其嫣然一笑。于是接二连三的就先前掌珠所说的乌龟之由,抛出了几个密宗教义,又拼凑出几个发生在寺中的故事,引得掌珠听得入神,连连追问道:“竟有如此奇事?那这么说来,这放生池里的龟儿,可是有早就成了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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