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山的雨总是来得突然。龙安心蹲在合作社仓库门口,看着檐角滴水在青石板上凿出的小坑。十八个月零七天——这是他从广州回到凯寨的时间,足够让水滴穿石,也足够让一个建筑工人的手掌生出农人的茧。
"阿耶哥!"小女孩阿朵抱着竹篓跑来,篓里新摘的刺梨还带着雨水,"晓梅姐让你去风雨桥。"
他接过竹篓,指腹被刺梨的尖刺扎出细小的血珠。这痛感让他想起三个月前修复吴家祖传银饰时,银匠阿公说的话:"苗家的银器要戴在人身上才有魂,就像话要说出嘴才算数。"
风雨桥横跨在寨子南面的溪涧上,五十根杉木大梁全是当年父亲那代汉人工匠帮着架设的。龙安心走到桥中央时,发现栏杆上新雕了十二只形态各异的蝴蝶——正是合作社最新产品的纹样。
"你迟了。"吴晓梅的声音从桥廊阴影处传来。她今天罕见地盘了发,银冠上的蝴蝶颤须随着转身轻轻晃动,"务婆等会儿要唱《蝴蝶产卵歌》,少了翻译可不行。"
龙安心注意到她左心口别着那枚复刻的"蝴蝶妈妈"胸针。上个月从老银匠手里接过它时,老人用苗语说了句什么,当时吴晓梅突然红了耳根。
"我重新整理了古歌的汉语译文。"他从怀里掏出笔记本,牛皮纸封面上还沾着烘干机的焦痕。上周那场火灾后,吴晓梅用酸汤浸透的棉被扑灭火苗的动作,比任何消防培训都利落。
吴晓梅没有接笔记本,反而指向溪水:"看,彩虹。"
暴雨初歇的阳光斜穿过桥廊,在水雾中折出七彩光弧。龙安心突然想起广州塔的霓虹,那些人工的光永远不会有溪水染就的透亮。他下意识去摸手机想拍照,却碰到口袋里另一个硬物——林妍寄来的结婚请柬,被他折成了纸船形状。
"汉人总是急着把美的东西关进机器里。"吴晓梅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针。这个动作她今天重复了七次,龙安心数得清楚。
"我父亲留下的木工箱里,也有这样的蝴蝶纹。"他忽然说,"以前我以为只是装饰,现在才知道......"
"才知道什么?"
"才知道他可能比我更懂这片土地。"龙安心望向对岸的鼓楼,父亲二十年前参与修复的榫卯结构,在暴雨季依然严丝合缝。而他在广州盖的三十八层公寓,交房半年就出现了裂缝。
溪水突然变得湍急,冲走岸边的杨梅枝。吴晓梅的银冠反射着跳跃的光斑,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当她用苗语开口时,声音轻得像在念咒:"龙安心,你知道为什么蝴蝶胸针要别在左心口吗?"
这是她第一次用全名称呼他。苗语的发音让他的名字有了奇怪的韵律,像古歌里"浑水河"三个字的变调。
龙安心感到有水滴落在手背,不知是桥顶漏下的雨水还是汗。他想起银匠阿公演示过的苗族定情礼——将银梳别在姑娘发间时,要说"就像月亮守着溪水"。但他舌尖滚动的是建筑工地上学的粗话,和那些被混凝土包裹的、发霉的柔情。
"因为......"他努力回忆看过的民俗资料,"蝴蝶是苗族始祖?"
吴晓梅摇头,银冠上的蝴蝶触须颤得更急了。远处传来芦笙试音的声音,务婆的《开天辟地歌》彩排已经开始了。
"在汉语里怎么说?"她突然切换成汉语,发音生硬得像新伐的木头,"用你的话。"
溪水突然吞没了所有声音。龙安心看见她左心口的银蝴蝶在跳动,一下,两下,和他在火灾那晚背着她逃出来时,贴在他后背上的心跳同频。
"因为心脏和蝴蝶都是跳动的。"他用汉语回答,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
吴晓梅的眼睛在阴影里亮起来,像他第一次记录古歌时,在深山里见到的萤火虫。她取下胸针,银链子在空气中划出细小弧线。当微凉的银器贴上他衬衫左胸时,龙安心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装纸船的口袋上。
"汉话真直白。"她说着苗语,手指却灵巧地将胸针穿过他的衣料。银针刺破棉布的时刻,龙安心错觉听见了父亲刨木头的声音。
务婆的古歌从鼓楼方向飘来,混合着芦笙与铜鼓。吴晓梅突然用汉语念出她刚翻译好的歌词:"蝴蝶妈妈生十二个蛋,鹡宇鸟来孵......"
"孵了三年半。"龙安心接上后半句,这是他会的第一段古歌。银蝴蝶在他心口发烫,仿佛要烙进皮肤。
阿朵的喊声从桥头传来,说是州电视台的人到了。吴晓梅转身时,银冠上的蝴蝶与龙安心胸口的银饰同时闪光,像隔着衣服应答的暗号。
"晚上记得把胸针还给阿公。"她走了两步又回头,雨水顺着她的银链往下淌,"要重新淬火才能......"
"才能什么?"
吴晓梅已经走进雨幕里,苗语尾音融化在芦笙声中。龙安心低头看胸针,发现银蝴蝶翅膀内侧刻着细小的符号:??。正是那晚火灾后,他在她给的药包上见过的记号。
鼓楼那边突然爆发欢呼,务婆的《蝴蝶产卵歌》开始了。龙安心摸出纸船请柬,将它放在溪水里。纸船打着旋,载着烫金字体穿过风雨桥的十二根桥柱,在彩虹尽头变成一个小点。
他按着胸口的银蝴蝶走向鼓楼,第一次觉得汉语和苗语之间,或许本就不需要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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