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州城头的火油混着阴河水,在青铜弩机上凝成粘稠的琥珀。周令齐割断最后一根牵机索时,望见北燕先锋铁骑踏碎了护城河的薄冰。
“放!”
三百支裹着火棉的箭矢撕裂雨幕。周令齐想起数月前撬开景州地宫时,乙弗循的马鞭正缠在镇墓兽脖颈:“年少时,父王曾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春秋战阵的要义不在杀伐……”她指尖划过竹简上的云鸟纹,“在诛心。”
北燕重骑的阵型果然大乱。战马惊嘶着将背上的铁甲甩进冰河,周令齐的白袍掠过城垛,手中令旗划出飞鸟轨迹。埋伏在瓮城的轻骑如楔子切入敌阵,那些照着先秦兵书演练的“锥形阵”,此刻正将北奚狼骑与北燕铁甲生生撕开血口。
“取鼓来!”周令齐夺过鼓槌,骨节敲出《无衣》的节奏。当北燕先锋大将的头颅被长矛挑起时,他看见敌阵后方飘起孔明灯——那是景州驻军的取胜信号。
【甲】
溶洞内的篝火映着李中光洁的下巴,他正用铜钩挑开哥舒衔月的鹰首腰牌:“这玩意儿值三百匹蜀锦。”穆翊的陌刀立刻横在他颈间,却见乙弗循拍了拍李中的肩膀:“劳烦李老板扮作账房先生。”
穆翊扯下染血的里衣裹住陌刀,粗粝布料摩擦旧疤的声响让李中皱眉。这阉人正用破损的衣角认真擦拭着铜钩,忽然抬头望向哥舒衔月:“公主别忘了,蜀中商队的驼铃要系在左骡右马。”
“多谢提醒。”
乌兰蜷在角落咳嗽,溶洞里的冷气冲击着喉咙,的确令人不由寒颤。她看着哥舒衔月脱下纹样繁复的袍服,只留素净衣裙,又用炭灰抹脏面颊,忽然想起图剌城那些被贩卖的北奚女奴——原来尊贵的监国公主扮作流民,竟比真正的流民更逼真。
“羽丘。”
乙弗循突然开口,指尖划过羊皮舆图上的旧都标记,“我想看看宣帝砸碎和亲玉璧的祭天台。”
哥舒衔月缠着麻布的指尖顿了顿,她腕间银铃擦过乙弗循手背,在对方掌心留下道浅红印痕:“那里只剩赫连羽立的‘止戈碑’。”
“正好。”乙弗循将骨簪别进蓬乱的发髻,“看看是碑文硬,还是我的剑硬。”
【乙】
风雪再次漫过鹰嘴崖时,一队遭劫商旅蹒跚而行。
乙弗循的守宫砂已改成寡妇丧纹,哥舒衔月的长发裹在粗麻头巾里。
斑驳的马车碾过武川关隘时,李中正用阉人特有的尖细嗓子哭诉:“天杀的马匪哟!连老奴的裤腰带都抢了去!”
守关的北燕士卒挑开车帘,只见车内两个“蜀中妇人”相互依偎——乙弗循鬓角的香屑落在哥舒衔月肩头,像极了流民夫妻衣领间的虱子。
“滚!”士卒捂着鼻子挥鞭。
马车驶出关口的刹那,穆翊从货箱夹层抽出陌刀,刀身映出李中诡异的笑:“你们知道那羽丘城最大的黑市……”
“贩的是前朝皇陵的镇魂钉”,乙弗循突然接口,指尖捏着半枚从李中衣襟掉落的青铜钉,“三十年前九镇之乱,我大燕先帝的皇陵幸免者寥寥,但好在,有人用这个钉穿了赫连羽副将的天灵盖。”
颠簸的车厢突然死寂,没人想知道那些已然作古的天子尸骨是否完整,他们都只想亲眼见见,老人们闲谈中念念不忘的盛世皇都。
【丙】
残阳将九重檐角的琉璃吻兽染成血色,乙弗循的鹿皮靴碾过半截断裂的玉阶。曾经镌刻“乙弗”二字的匾额斜插在护城河淤泥里,而今悬在城门上的“赫连”金匾,正被乌鸦啄出蜂窝状的孔洞。
“朱雀门三十六玉砖。”
哥舒衔月忽然驻足,指尖虚抚斑驳城墙,“父汗说西燕工匠用了三百头白骆驼的骨髓来浇浆。”
她的手腕擦过乙弗循腰间的玉佩,缠丝金线在暮色中难分彼此。乌兰蹲下身抠挖墙缝,半枚生锈的箭镞带着陈年血渍——这是三十年前九镇叛军攻破皇城时留下的。
“像不像被虫蛀透的史书?”李中用铜钩敲打城墙,空洞回响惊起飞鸟,“当年宣帝在此斩了七十多个劝谏的老臣……七十多个啊,乡间壮汉杀鸡宰牛也不过如此爽利……”
穆翊突然闷哼一声。他肩甲下渗出的血珠正顺着陌刀纹路流淌,在玉砖上汇成细小的溪流。乙弗循蹲身用帕子去捂,却见哥舒衔月已撕下袖口银纹绸——那是北奚王女册封礼服的内衬。
“不必。”乙弗循指尖蜷缩,却被对方按住手背。
哥舒衔月掌心箭茧摩挲着她虎口旧疤,像在抚触一柄尘封的剑:“玉砖吸了太多血,见不得新伤。”
暮鼓声自城内传来,惊得众人一怔。他们抬头望去,百尺城阙投下的阴影正如巨兽獠牙,将一行人噬入黑暗。乙弗循忽然伸手触碰城墙裂缝,那里嵌着半片前朝瓷瓦,冰冷得毫无生气。
乌兰数着玉砖的手忽然停顿,她发现每过九块砖就有一道箭痕,恰如北奚草原测量狼道的绳结。当夜风卷着赫连氏的旌旗掠过鬓角时,注视着砖石的哥舒衔月不自觉向乙弗循靠了半步,发丝扫过对方的肩头。
“看那望楼!”李中突然尖笑,“当年叛军的炮石砸塌了西南角,如今补上的青砖像不像块膏药?”他残缺的指甲抠着砖缝,“你们乙弗家的皇陵……”
乙弗循突然拽过哥舒衔月的手按在城墙,掌心相贴处,玉砖的寒意与体温厮杀:“这是景元殿的基柱石,世祖皇帝曾在此立誓永不用和亲换太平。”
哥舒衔月感受着对方颤抖的指节,她忽然惊觉这堵高墙的温度竟与北奚王帐的狼皮褥子别无二致,都浸透了权力更迭的余温。当乙弗循抽手时,她在砖面留下了汗渍的掌印,转瞬被夜雾吞噬。
“明日进城。”
乙弗循转身走向马车,玉佩却遗落在哥舒衔月脚边,银铃索缠着璎珞拾起信物时,李中正对穆翊耳语:“你说她们像不像戏文里唱的那些个……”
“你别离我这么近行不行啊!吓老子一跳!”穆翊猛地一吼,打破了空气里的凝滞与厚重。
陌刀破风声截断了后半句,而在城墙阴影里,哥舒衔月将玉佩贴上心口,那里跳动的节奏竟与城头更鼓渐渐同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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