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霜降那日,三湾大堰塘的水面泛着铁灰色的光。我爹蹲在堤岸边的老柳树下,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里。他刚给村西头的刘二麻子家翻修完瓦顶,那混账竟梗着脖子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冷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水面,我爹望着远处新砌的青砖房。那屋檐下挂着两串红辣椒,在暮色里像两簇凝固的血。他想起刘二麻子媳妇在灶间烧豆花时,铁锅里腾起的热气混着米酒香,可自家土炕上还躺着发烧的老娘。
"奉请雪山龙树王......"我爹的喉结上下滚动,二十七个字的咒文在齿间碾得稀碎。他脱下磨破的千层底布鞋,赤脚踩在结霜的鹅卵石上。寒意顺着脚底板往上窜,像有千百根冰针在扎。
堰塘里的鱼突然翻起白肚,水面结出蛛网似的冰纹。我爹抓起把潮湿的黄土,在掌心搓成细末。远处传来办席的唢呐声,调子欢快得刺耳。
此刻刘家灶屋里,铁锅里的豆浆咕嘟冒泡。刘二麻子抄着葫芦瓢搅动,汗珠子顺着麻子坑往下淌。"这他娘的邪门了!"他媳妇举着油灯照锅底,豆汁清得能照见人影子。
院坝里二十多桌席面早已摆开,八仙桌上的碗筷叮当作响。帮忙的村妇凑在檐角咬耳朵:"定是张瓦匠使了鲁班术,去年王瘸子欠他三天工钱......"
话音未落,我爹拎着篾刀跨进院门。篾刀上还沾着新砍的竹屑,刀刃在暮色里泛着青。他径直走到灶屋,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往锅盖上一拍。"当啷"一声,锅里的豆浆霎时凝成雪白的豆腐花。
刘二麻子媳妇尖叫着往后缩,撞翻了盐罐子。我爹摸出两块钱揣进补丁摞补丁的裤兜,转身时瞥见梁上悬着的腊肉在风里晃荡,像吊着个人影。
这事过去不到半月,村里就传遍了。有人说半夜路过三湾大堰塘,看见冰面上站着穿蓑衣的白胡子老头。也有人说张瓦匠在房梁上刻符咒时,刨花会自己卷成小人模样。
转年开春,村里闹了件更大的蹊跷事。公社仓库三百斤腊肉不翼而飞,那肉可是预备着春耕犒劳劳力的。民兵连长带人把后山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老村长家门槛上发现块油渍。
"要搁前些年,早绑去晒谷场批斗了。"老村长蹲在磨盘上抽旱烟,火星子明灭间照亮他额头的刀疤。那是五八年修水库时落下的,说是被山鬼抓的。
我爹被请到祠堂时,月光正从瓦缝漏进来,在地上拼出个歪斜的"忠"字。三岁的栓子吮着手指头,眼珠子跟着水碗转圈。我爹咬破中指在水面画符,血珠竟凝成个红灯笼。
"琼轮光辉,全盈不亏......"咒语在空荡荡的祠堂里回响。栓子突然咯咯笑起来,手指蘸着血水在黄表纸上乱画。歪歪扭扭的线条渐渐显出山形,崖壁间有个黑窟窿。
民兵举着火把摸到断龙崖时,洞口的蛛网还挂着露水。三百斤腊肉整整齐齐码在青石板上,最上面那块的肥膘上,赫然印着个血手印——尺寸瞧着像三岁孩童的。
老村长送来腊肉那晚,我爹在院门口烧了整刀黄纸。火苗蹿得老高,把晾在竹竿上的尿布都燎了个洞。第二天鸡还没叫,就听说二爷爷吊死在老槐树上。脚上的布鞋少了一只,后来在堰塘边的柳树根底下找着了。
打那以后,我爹封了鲁班书。只在有人被鱼刺卡着时,舀半瓢井水,食指在水面虚画三圈。去年开春,粮站的李会计让武昌鱼刺扎了喉,县医院用镊子夹了半晌。我爹过去时,他正仰着脖子灌醋,喉结上还粘着片鱼鳞。
"莫动气。"我爹说着往搪瓷缸里撒了把香灰。水面突然旋起个涡,李会计"咕咚"咽下去,摸着脖子直瞪眼。窗外的泡桐树恰在这时落下一朵紫花,"啪嗒"砸在搪瓷缸沿上。
如今三湾大堰塘早淤成了稻田,当年那些青砖瓦房也拆的拆倒的倒。唯剩我爹那套瓦刀还在门后挂着,木柄上的血沁子黑得发亮。偶尔夜半起风时,能听见铁器相击的铮鸣,像是有人在水面念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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