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队长冷笑一声,突然从怀里掏出张照片:“陈先生?他最近跟城里的‘读书会’来往密切吧?那些人读的书,可比《左传》危险多了。”照片上是陈先生和几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在城门口分传单,传单上的字姜八能认得几个——“和平”“重建”。
“他们说日本人走了,该好好过日子了。”姜八能的声音沉下来,“就像当年隐公想好好守着鲁国,可总有人觉得不够。”
这话像根刺,扎得赵队长脸色变了。他突然踹翻了墙角的药篓,草药滚了一地,其中有株带血的艾蒿——是那寡妇难产时,姜八能在产房外烧的,说是能安神。
“别给我提隐公!”赵队长的枪套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现在是新世道,要‘破旧立新’!这丫头留着,就是给那些想翻旧账的人留话柄。”
夜里,陈先生悄悄摸进杂院。他的眼镜片碎了一块,脸上带着伤,说是白天被“治安队”拦了。
“桓公十八年的事,你还记得吧?”陈先生往油灯里添了点油,火苗猛地跳了跳,“他跟齐侯会盟,本想借齐国的势力稳位子,结果被齐侯派的人杀了。为啥?因为他忘了,人家帮你,从来不是看你该不该当国君,是看你能给多少好处。”
姜八能突然明白过来:“赵队长不是要赶这孩子走,是想要陈先生手里的名单?”
陈先生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张揉皱的纸,上面是城里所有失去亲人的家庭住址——有被日本人杀的,有被“清算队”抢光的,还有像那寡妇一样,在战争里没了家的。“他们怕这些人凑到一起,算当年的账。就像桓公怕隐公的旧部不服,干脆一杀了之。”
正说着,院墙外传来窸窣声。是李老三,他手里提着盏马灯,鬼鬼祟祟地往院里瞅,怀里揣着的,竟是那本被他踩脏的《左传》。
“姜大哥,我……我听见赵队长说明天要烧这院子。”李老三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马灯,“他说,就像桓公杀了隐公后,把支持隐公的大臣全斩了……我,我当年抢织布机,是被他逼的啊!”
姜八能看着他手里的书,突然想起王老先生说的,桓公死后,鲁国人为了遮丑,在史书里只写“公薨于齐”,连凶手都不敢提。就像现在,赵队长要烧院子,李老三这样的人,只会缩在一边看,等烧完了,再凑上来分点烧剩下的木头。
“你走吧。”姜八能从墙角摸出把柴刀,“明天他们来,我守着。”
李老三愣了愣,突然把《左传》往地上一摔:“这破书里写的,跟现在有啥两样?!”书皮裂开,露出里面夹着的半块窝头——是去年冬天,那日本寡妇偷偷塞给他的,当时他正饿肚子,抢织布机的时候,早把这茬忘了。
第二天清晨,“治安队”真的来了。赵队长举着火把,站在老槐树下喊:“姜八能,出来!不然连你一起烧!”
院里没动静。等他们踹开门,才发现姜八能和小姑娘坐在织布机的残骸旁,陈先生站在他们身后,手里举着那张写满名字的纸。而李老三,不知啥时候搬了把梯子,正往院墙上爬,嘴里嚷嚷着:“我看见赵队长藏了日本人的枪!就在他床底下!”
火没烧成。赵队长被李老三扯着领子骂“比桓公还狠”,周围突然围拢了好多人——都是名单上的家庭,有扛着锄头的,有抱着孩子的,还有个瞎眼的老太太,手里攥着儿子的阵亡通知书,那儿子是当年跟日本人拼刺刀死的。
“你们要烧院子,先烧我。”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却让风都停了停,“这丫头她娘,当年还给我送过窝窝头呢。”
姜八能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突然想起陈先生讲的,桓公死后,鲁国大乱,公子们为了争位子,把国都的城门都烧了。可史书里写,那年冬天,鲁国的麦子还是照常收了。
他弯腰捡起块织布机的碎片,上面还留着寡妇绣的半朵牡丹。小姑娘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像开春的太阳。
“陈先生,”姜八能突然笑了,“桓公十八年,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日子?风挺大,可该发芽的,还是发了。”
陈先生没说话,只是把那张名单举得更高了些。阳光照在上面,那些名字像一粒粒种子,落在杂院的泥土里,落在每个人的脚边。
入夏时,老槐树的浓荫能盖住半个杂院,姜八能却常在树下磨那把锈迹斑斑的砍刀。刀是当年跟游击队埋地雷时留下的,刃口崩了个豁口,却被他磨得寒光闪闪——城里传来消息,南边的“自卫军”要打过来了,说是要“清剿残敌余孽”,领头的自称“庄公后人”,说要学庄公“克段于鄢”,把所有跟“旧势力”沾边的人连根拔起。
“叔,庄公不是打了胜仗吗?”小姑娘蹲在旁边翻陈先生批注的《左传》,手指点着“十年春,齐师伐我”那行字,“陈先生说他打赢了长勺之战,还留下‘一鼓作气’的话呢。”
姜八能往刀上浇了瓢井水,水珠在刃上滚成银线:“胜仗是打赢了,可他弟弟共叔段造反,他纵容了二十二年,等对方翅膀硬了才动手,满城百姓跟着遭殃。就像这刀,早该磨利了防着,偏要等血溅到眼前才想起挥。”话音刚落,院外的尘土就卷成了黄烟——是“自卫军”的先头部队,骑着马闯过街口,马背上驮着的,竟是李老三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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