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乔曦再次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地捕捉到头顶熟悉的雕花床顶,那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盘踞的鬼影。帐幔是上好的云锦,此刻正被不知何处钻入的穿堂风轻轻撩动,拂过脸颊的布料带着一丝陈旧宫廷特有的冰凉。一股混合着沉水香与兰草的气息,这曾经象征着她兰芷宫主人身份的甜腻馨香,此刻却浓烈得令人窒息,沉沉地压入肺腑,激起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涌。
意识回笼的瞬间,刻入骨髓的警觉让她猛地抬手摸向腰间——那里本该藏着她片刻不离身的贴身匕首。指尖触到的却只有身下柔软却冰冷的锦被。紧接着,手腕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冰冷的针,狠狠扎穿了混沌的记忆。她缓缓低头,目光落在被雪白细布层层包裹的手腕上,那刺目的白,清晰地昭示着屈辱与未遂的死亡,也无情地提醒着她此刻身在何处——这华丽而腐朽的囚笼,兰芷宫。
“姐姐醒了?”
一声娇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恶毒,突兀地撕裂了殿内的寂静。珠帘哗啦作响,鹤珍珍的身影倚在殿门口那面华贵的鎏金鹤纹屏风旁。她今日穿着簇新的桃红宫装,裙摆上金线绣的蝶恋花在透过窗棂的微光下闪着刺目的光。她慵懒地把玩着指尖那对锋利的赤金护甲,碰撞间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轻响。
“陛下特意吩咐了,”她踩着脚下那双同样缀着金线的绣鞋,步步逼近,鞋尖碾过散落一地的、早已失了水分的芍药花瓣,发出细碎的、如同骨骼断裂般的声响,“要将姐姐好生将养着,养得白白胖胖的,才好与本宫一同侍奉君侧呢。”她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倾身,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虚虚指向兰乔曦的手腕,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寒芒,“不过瞧姐姐这般刚烈的性子,莫不是嫌这伤口太浅,还想再添上几道?”
兰乔曦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越过鹤珍珍那张精心描绘的脸,死死钉在她纤细的手腕上——那里,一只温润无瑕的羊脂玉镯正泛着柔和的光泽。那是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是她出嫁时压在箱底的陪嫁!指甲瞬间深深掐入掌心,皮肉被刺破的细微痛楚却远不及心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然而,出乎意料地,她竟低低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干涩而嘶哑,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诡异。
“鹤妹妹说得极是,”她抬起眼,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堪称温和的笑意,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却一丝暖意也无,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冻结的荒原,“能与妹妹在深宫重逢,共沐君恩,当真是……‘欢喜’之至。”
那笑容落在鹤珍珍眼中,却让她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气不受控制地从脚底窜起。这笑容太过熟悉!像极了当年在北地战场上,那个抱着襁褓中冰冷幼子的女人,在漫天风雪中转身时,眼中那团足以焚尽天地、同归于尽的烈火!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强作镇定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深夜,兰芷宫。
烛火在铜鹤灯台上跳跃着,将兰乔曦孤寂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狰狞的鬼魅。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苦涩得令人作呕。她端坐在妆台前,面前放着一只空了的药碗。纤细苍白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从碗底刮下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粉末——那是砒霜。冰冷的粉末沾在指尖,带着死亡的触感。这致命的毒药,是她用发簪上最后一颗还算值钱的珍珠,辗转从太医院一个贪婪的小吏手中换来的唯一手段。
窗外,更夫沙哑的梆子声穿透寂静的宫墙,远远传来,已是三更。兰乔曦深吸一口气,将那点致命的粉末用一方素帕仔细包好,藏入袖中。她吹熄了烛火,如同一抹没有重量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出寝殿,融入了惨淡的月光之中。冰冷的石板地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每一步都踏在复仇的刀锋上。
鹤珍珍的寝殿奢华靡丽,浓郁的甜香几乎凝成实质。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帐,隐约可见帐内人影纠缠,女子娇媚的喘息与男子低沉含混的醉语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
“……珍儿放心……明日……明日朕便下旨……将苏杭到缂丝绣品全部赏给你……”任安宰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断断续续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殿外阴影里那个凝固的身影心上。
兰乔曦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滔天恨意。她屏住呼吸,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目光锁定在帐外小几上那碗尚冒着丝丝热气的醒酒汤。指尖因极致的愤怒和克制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方小小的素帕。她一点点挪近,借着帐内透出的朦胧光影,将帕中包裹的砒霜粉末,尽数倾入那碗温热的汤中。白色的粉末遇水即溶,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死亡无声的印记。
次日清晨,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后宫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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