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如同被机油浸泡过、又在大漠风沙中颠簸了无数个世纪的破棉絮,死死地压在西北荒原上空,悬垂着,固执得仿佛要和这凛冽的晨风较劲到地老天荒。第一缕阳光,那吝啬得仿佛被揉搓过千百遍的金箔,终于费劲地从云层的罅隙中挣脱出来,艰难地刺破阴霾,洒在那座宛如蛰伏巨兽、庞大而沉默的西北铁路公司探伤车间厂房上。冰冷的钢铁骨架反射着微弱的光,像是一层凝固的、毫无温度的霜。空气里,机油、除锈剂的刺鼻气味,混着铁锈的腥甜和陈年尘土的沉重,交织成一股浓得几乎能攥出水来的浊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野把自己缩进巨大的轨道板接缝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只想要冬眠的倦兽,背靠着冰冷的混凝土柱。他的眼神空洞,焦点涣散,仿佛那嗡嗡作响的激光位移传感器和焊接口跳跃的幽蓝弧光,都只是遥远星系里的幻影,穿透不了他内心的壁垒。光芒在他年轻却过早刻上倦怠的脸上明灭不定,勾勒出那略显瘦削的轮廓,却一丝一毫也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死水般的沉寂。
自从带着“兰星线事故率下降42.7%功臣”那顶虚名的桂冠,实则是在京都实验室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博弈与刘成的生死缠斗后身心俱疲地败退回西北,再被“充实基层”这记响亮的耳光一脚踢到工区路轨探伤M16工区,林野的生活就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最终凝固成一潭散发着铁锈味的死水。曾经的雄心壮志?早被京都的倾轧和现实的铁锤砸成了齑粉,深埋在心底某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偶尔被风吹起,也只是呛人的灰。激情?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中蒸发殆尽,连一丝水汽都没留下。这里,远离了高处不胜寒的权力旋涡,也远离了刀光剑影的技术对决,只剩下轨道延伸的单调、探伤仪枯燥的嗡鸣,以及工友们家长里短的琐碎闲聊。他的目标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冷酷:攒够五十万人民币。然后,彻底消失,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开个小店,或者在某个海边小镇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呼吸。为此,他心甘情愿地沉入这潭死水,成为其中一粒随波逐流的浮尘——混日子,混到钱够为止。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像锤子敲击在铁轨上,清脆而刺耳。工长亚历克斯停在了林野面前。他比林野大十一岁,正值男人的黄金期,肩上担着家庭的责任感和工区的管理重担,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沉稳,黝黑的脸上刻着风霜和不容糊弄的严肃。他看着林野这副恨不得把自己焊死在阴影里、浑身上下散发着“别理我,烦着呢”气息的模样,眉头习惯性地拧成一个川字。他心里有种复杂的情绪在翻涌:有对年轻人浪费才华的惋惜,有对这个刺头儿不服管教的无奈,但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期待这个从京都回来的年轻人,某天能像擦去蒙尘的明珠,重新焕发出曾在“兰星线”闪耀过的光芒。
“林野,”亚历克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车间噪音的力度,像一道轻微的惊雷,“你小子,又在这儿孵蛋呢?天天跟马克他们吹牛打屁,乐呵得不行,那双眼睛就看不见SZT-800?那么大个探伤仪杵在那儿,你就没点儿想法学学推推?真打算把这探伤锤抡到退休?”
林野眼皮都没抬,只是嘴角习惯性地扯出一个惫懒的弧度,嘿嘿一笑,像猫捉老鼠时那般戏谑:“亚历克斯工长,瞧您说的。我这不是基础差嘛,笨手笨脚的,学不会啊。再说了,就算真会了点儿皮毛,那不也得藏着掖着点儿?会干就得干,干得多错得多,不如不会,轻松自在,您说是不是这个理?”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掂量着一把扳手,仿佛那是个玩具,而非冰冷的工具。
一旁的班长鲍勃,一个寡言少语、干活却极为扎实的中年汉子,闻言只是默默摇了摇头,继续埋头整理着手里的探伤记录表,仿佛那些数字和符号才是他唯一能信任的朋友。他理解林野的选择吗?或许不理解。但他明白,在这个一眼望得到头的工区里,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活法的权利。只要林野不捅出大篓子不影响大家安全,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维持着这潭死水难得的平静。
不远处的休息区,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像一个小小的、喧闹的孤岛。工友们正享受着短暂的工休时间,用喧嚣对抗着周遭的沉寂与单调。
马克,精壮的现场防护员,嗓门最大,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昨晚牌桌上的“辉煌战绩”,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旁边人的脸上,时不时还用胳膊肘捅捅旁边的林野,“野子,听见没?哥哥我昨晚那把清一色杠上花,绝了!”
乔治,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职工,以前是重点维修三车间的骨干,因伤调来探伤,此刻正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关于设备维修的干货,眼神里带着经历过风雨的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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