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东门,瓮城内外,死寂被一种压抑的喧嚣取代。巨大的城门紧紧关闭,冰冷的铁栓横亘,隔绝着城内外的生死。
瓮城内,此刻却塞满了人、车、马,如同一个巨大的、混乱的蜂巢。这里聚集了东城几乎所有显赫门阀的核心力量。谢家、王家、桓家、庾家……平日深藏高门、仆从如云的世家大族,此刻都将家底亮了出来。一辆辆装载着细软箱笼、贵重器物的马车、牛车,挤挤挨挨地塞满了通道,车轮交错,几乎动弹不得。健壮的仆役们满头大汗地吆喝着,试图理清这团乱麻,声音焦躁而嘶哑。
更多的,是身着各式皮甲、手持刀枪弓弩的部曲私兵。他们脸上没有仆役的惊慌,只有一种沉默的肃杀和警惕,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遭,尤其是城门楼的方向。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牲畜的膻味、皮革和铁锈混合的气息,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恐慌。各家的族徽旗帜在人群中高高挑起——谢家的芝兰玉树旗,桓家的玄鸟旗……在微亮的天色下无精打采地垂着,却又倔强地宣示着身份。
城门楼上,守将胡文达按着腰刀,面色铁青地俯视着瓮城内这乱糟糟的景象。他认得下面许多人,都是平日里跺跺脚江陵城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此刻,他们却像逃难的流民,拥挤在这瓮城之中,等待着逃离这座即将陷落的城池。
“将军……”一个亲兵凑近,声音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们……这是都要跑了吗?”他目光扫过下面那些华服锦袍、却难掩仓惶的贵人,又看向身边同样疲惫不堪、盔甲染血的袍泽,“那我们……我们这些守城的兄弟……怎么办?”
胡文达没有回答。他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怎么办?他也不知道。父亲胡僧佑战死在西城的消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父亲是个怪人,明明是个将军,却喜欢读书,虽然读得半通不通,写的诗文更是被同僚私下嘲笑为“狗屁不通”,他却总是乐呵呵的,还自诩文采斐然,心态好得出奇。他给儿子取名“文达”,就是希望儿子能好好读书,走文官的路子。可惜,儿子最终还是披上了这身甲胄。父亲曾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过:“儿啊,咱家大门,你把它一扇漆成红的,一扇漆成白的。将来爹出征,要是打了胜仗,就从红门进;要是败了……嘿嘿,那就从白门进!”不成功,便成仁。这话,胡文达记得清清楚楚。如今,父亲走了白门。他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瓮城通往内城的方向,传来了密集而急促的马蹄声,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由远及近。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支甲胄鲜明的队伍疾驰而来,当先一人,正是太子萧元良!他依旧穿着那身耀眼的皇家金甲,腰悬佩剑,脸上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紧张和决绝。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着顶盔掼甲的东宫亲卫统领和几名核心护卫。再后面,是一群策马或乘车的官员,正是刚从龙光殿出来的那一批朝臣。
然而,眼尖的人立刻发现了不对。
人太少了!
在含章殿时,乌泱泱站了满殿的文武官员,此刻跟在太子身后的,粗略看去,竟然只有一半左右!几位位高权重的尚书——张绾、王褒、宗懔,一个不见!那些以黄门侍郎颜之推为首的年轻清流文官,也几乎没跟来几个!至于武将,更是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瓮城内各家的人,心都往下沉了一沉。连这些朝堂重臣都不看好这次突围?或者说……他们选择了留下,与皇帝共存亡?
胡文达的目光锐利如鹰,也瞬间捕捉到了这巨大的人数差。他的眉头拧得更紧,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沉重。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很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黄三江。
黄三江此刻已经下了马,正与一个穿着深色锦袍、面容与他有几分相似、气质更为沉稳内敛的老者站在一起。那是他的父亲,黄氏真正的掌舵人,黄罗汉。这对父子,一个是皇帝近臣、帝党砥柱,一个是门阀领袖、老谋深算,此刻在这乱军之中相见,却只是互相微微颔首,目光快速交汇了一下,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黄罗汉甚至没有多看儿子几眼,便转身走向自家的车队,开始低声指挥调度。黄三江则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向太子萧元良的方向走去。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冷静得近乎冷酷。
太子萧元良勒住马,目光扫过瓮城内黑压压的人群和车马,眉头也紧紧皱起。乱,太乱了!各家部曲私兵加上东宫亲卫,能战之士,粗粗算来,大概有四五千人。但这其中,各家私兵的战力、装备、号令统一性,都参差不齐。更麻烦的是,队伍里还有数量庞大的老弱妇孺!各家的女眷、孩童、老人,挤在颠簸的马车里,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茫然,总数怕有上万人!带着这样一支成分复杂、拖家带口的庞大队伍,要从魏军重围中杀出去?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赌的就是能在魏军反应过来、调集重兵围堵之前,撞上赶来勤王的王僧辩大军!只有碰到援军,才算真正安全。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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