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密道小院。
陈平凡独自站在院中那盏将熄未熄的风灯下,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他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早已预料到结局的审判者。寒风卷着远处皇城方向飘来的焦糊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刮过破败的院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脚步声终于响起,杂乱而急促,打破了小院的死寂。院门被推开,涌进来的却不是陈平凡预想中的人影。为首的是一个面容清俊、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年轻人——西魏丞相宇文泰第九子宇文招。他身后紧跟着他的侍读,年仅十余岁却已显沉稳的谢贞。再后面,竟是几十个年纪与谢贞相仿的少年孩童!他们个个脸色苍白,眼中带着未散的惊恐,身上都背着一个硕大的、压得他们身形佝偻的包袱,里面显然塞满了沉重的东西。
陈平凡来回打量着人群,脸色骤然一沉,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迫:“宇文兄,怎么只有你们?高舍人呢?陛下何在?!” 他的视线在宇文招身后那几十张稚嫩却惶恐的脸孔上反复确认,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胖脸,心猛地向下沉去。
宇文招迎着陈平凡询问的目光,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他解开油布,露出一本封面磨损、边角卷起的线装书。封面上是三个古朴的墨字——《涅盘经》。
“这是梁帝陛下,”宇文招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庄重,“托付我,一定要亲手交给陈公子的。”
陈平凡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经书。入手冰凉,带着一种陈年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那泛黄发脆的书页。这是一部手抄的经卷,字迹清癯工整,显然抄写者倾注了极大的心力。书页间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当翻到书中段一处明显比其他地方磨损得更厉害、书页边缘几乎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位置时,陈平凡的手指顿住了。那里,静静地夹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白宣纸。他将纸取出,展开。
纸上并非经文,而是一首誊抄得同样工整的诗句:
江流无尽幻尘沙,陵谷迁变本无常。
国士何曾避劫波,破妄方知法性家。
以心为镜照空色,陈迹皆随因缘化。
代有众生迷觉路,梁皇忏尽证莲华。
陈平凡的目光一行行扫过,瞳孔骤然收缩!他的呼吸在看清那首诗开头的八个字时,瞬间变得粗重起来——江、陵、国、破,以、陈、代、梁!
这就是达摩祖师那本亲手抄写的佛经,这首藏头诗就是藏在佛经中的预言。
“梁帝陛下说,”宇文招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陈平凡心中翻江倒海的震撼,带着一种转述帝王遗言的肃穆,“此乃命数。他本心是绝不肯认命的。奈何事到如今,桩桩件件,皆不由人,不可不信。”宇文招的目光扫过陈平凡紧握着那张诗笺、指节已然泛白的手,继续道,“陛下嘱托,望陈公子善待萧氏后人。上一辈的恩恩怨怨,至此已了。陛下他要遵循这命数,在江陵结束他的命运。至于剩下的事……”宇文招望向皇城方向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声音低沉下去,“就全看天命了。”
“高舍人!”陈平凡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隐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高善宝那个胖子呢!他人在哪里?!”
宇文招轻轻叹了口气,指了指身后那些背着沉重包袱、神情惊惶不安的少年们:“陈公子放心。高舍人答应你的事,已然办到。这些孩子,都是宫中的读书郎。包袱里,是东阁竹殿内所能带出的、最精要的书画典籍。带不走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少年们稚嫩却蕴藏着智慧光芒的脸庞,“都在这些孩子的脑袋里了。”
他再次望向皇城方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哀伤与敬意:“高舍人……他说,他要留在陛下身边,陪陛下……走完这最后一程。就不……拖累陈公子的大业了。”
陈平凡沉默了。他攥着那张写着“天命”的诗笺和那本沉甸甸的《涅盘经》,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目光缓缓移向那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又努力挺直脊梁的少年们。这些孩子就是那十四万卷注定葬身火海的汉家典籍。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大约只有八九岁的男孩,怯生生地从同伴身后挪了出来。他仰着小脸,努力克服着恐惧,双手捧着一个素色的、针脚略显粗糙的香囊,递到陈平凡面前。香囊上,用粉色的丝线,绣着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针法稚嫩,却透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
陈平凡看着那枝桃花,又看了看男孩清澈却带着惧意的眼睛,喉头滚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香囊,而是轻轻拍了拍男孩瘦弱的肩膀。然后,他猛地转身,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典虎!”
“在!”如同铁塔般的壮汉立刻应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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