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府,庐山牯岭镇,大林寺。
岁暮天寒,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庐山诸峰,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绒布,沉甸甸地悬在天际。终于,在这片沉寂之中,今冬的初雪悄然飘落。起初只是细碎的冰晶,试探着、踌躇着,旋即便放开了手脚,纷纷扬扬,如鹅毛、似柳絮,无声地覆盖了苍翠的山峦、古朴的屋舍、曲折的石径。
不过一夜光景,庐山便换了颜色。浅浅的雪被,像一层薄薄的素纱,轻柔地笼在松针上、覆在屋瓦间、铺在庭院里。那雪是新雪,尚未被尘埃沾染,透着一种洁净的清冷。远山近岭,银装素裹,平日里峻峭峥嵘的峰峦,此刻线条柔和了许多,显出几分温婉的睡意。松涛声被雪吸去了大半,只余下风过林梢时低沉的呜咽,更衬得天地间一片空寂。
然而,这份空寂并未蔓延至山腰处的大林寺。这千年古刹,在初雪的装点下,非但不见萧索,反而因这素净的背景,平添了许多生气。积雪压弯了寺墙外几株翠竹的梢头,竹叶上托着雪团,青白相映,别有意趣。寺内,扫雪的沙沙声与僧侣们低诵早课的梵呗交织,伴随着悠远浑厚的暮鼓晨钟,穿透清冽的空气,回荡在山谷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燃烧的松脂香、清粥的米香,以及从后厨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腌菜咸香——这便是寺中僧众与寄居者们赖以度日的粗茶淡饭。这简单朴素的烟火气,在雪后的清晨,显得格外温暖而踏实。
寺后的几间禅房,此刻更是人声鼎沸,与寺前肃穆的佛堂形成了微妙的对比。几十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郎,正伏案奋笔疾书。他们穿着统一的青布棉袍,脸颊冻得微红,却无人懈怠。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浪潮。案头、墙角,乃至铺着稻草的地上,都已堆满了写好的书卷,一卷卷,一摞摞,墨迹未干,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少年们神情专注,偶尔有人抬头呵一口热气暖手,便又迅速埋首于纸墨之间。窗外透进的雪光,映照着他们年轻而认真的脸庞,也照亮了满室堆积如山的文稿。这浩大的默写工程,似乎永无止境,承载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期许。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隔壁一间更为清净雅致的禅室。青灯如豆,火焰在灯盏中安静地跳跃,将柔和的光晕投在四壁的经卷和古朴的家具上。室内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宝刹的庄严与岁月的沉淀。香炉里,一缕线香袅袅升起,在清冷的空气中画出曲折的轨迹,最终消散于无形,只留下淡淡的檀香。
禅室中央,一张榧木棋枰置于矮几之上。十九道纵横交错的墨线,在灯光下清晰可见。枰上黑白两色的云子,已布下了数十手,局面纠缠,却无甚激烈的杀伐之气。
对弈的两人,姿态迥异。
一方是此间主人,大林寺的住持——静海禅师。他身披一领半旧的深褐色袈裟,端坐于蒲团之上,背脊挺直如松,面容清癯,双目微阖,长长的白眉垂落颊边,俨然一副得道高僧的宝相。只是此刻,他那捏着黑子的手指悬停在半空,眉头微蹙,似乎在审视着这盘显得有些过于“平和”的棋局。
另一方则随意得多。他便是寄居寺中已一月有余的陈平凡。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盘腿坐在对面,姿势远不如老禅师端正,甚至有些懒散。他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捻着几颗白子,目光并未完全聚焦在棋盘上,反倒不时瞟向搁在膝头的一卷书册。那书册纸页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两人落子都不快,你来我往,看似攻守,实则都在小心翼翼地避让着锋芒。黑棋明明可以屠戮白棋一条尚未安定的大龙,静海禅师拈起的那枚黑子在空中略一停顿,却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着点,轻轻落下。这一子,如同在湍急的河流边轻轻放下了一块垫脚石,并非截断激流,而是为对手留出了一条显而易见的生路。
“这棋……”静海禅师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无趣了些。”他抬眼看向陈平凡,目光中带着探询。这年轻人棋力深不可测,却偏偏不肯展露锋芒,一月来日日如此,如同钝刀子割肉,让他这自诩棋艺不凡的老僧颇感憋闷。
陈平凡仿佛刚从书中神游回来,闻言抬了抬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并未去接那条禅师“施舍”的生路,甚至看都没多看一眼那块岌岌可危的白棋。他的手指在棋罐里随意拨弄了几下,然后“啪”的一声,竟将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一个极其冷僻的角落——一处无关大局,甚至原本就处于半放弃状态的边角之地。这步棋,等于是任由那块被围困的白棋自生自灭,彻底放弃了方才禅师刻意留出的活路。
“下棋本就是消遣,”陈平凡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慵懒腔调,仿佛冬日午后晒着太阳的猫,“消磨时光,静心养性,何来有趣无趣之说?禅师着相了。”他捻起书卷,又翻过一页,目光重新落回泛黄的字迹上,仿佛刚才那步“自寻死路”的棋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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