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不干?老李?”老王追问。
李建国深吸一口灼热浑浊的空气,混杂着铁锈和水泥粉尘的味道直冲肺腑。他想起妻子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想起儿子在城里熬夜画图时熬红的眼,想起那管小小的护手霜。他咬咬牙,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干!”
钢筋工,是工地上顶苦顶险的活儿。烈日把成捆的钢筋烤得滚烫,徒手搬运,隔着厚手套都能感到灼人的热度。李建国佝偻着背,一根根沉重的螺纹钢压在他肩上,汗水小溪般淌过古铜色的脊背,在裤腰处洇开深色的汗渍。他踩着悬空的钢筋网,像走在巨大的琴弦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脚下的虚空令人眩晕。腰伤像根生锈的锯条,随着每一次弯腰、发力,在深处拉扯切割。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紧闭的嘴唇泄露着痛苦。
晚上,躺在低矮闷热的工棚里,腰背的钝痛让他辗转难眠。他摸索着枕下那个小布包,里面是比去年更厚的一沓钱。他捏了捏,黑暗中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这点沉甸甸的辛苦钱,是他能扛住这无边苦累的唯一念想。手机屏幕亮起微弱的光,屏保是过年时儿子抓拍的一张照片:炉火旁,杨素芬正低头摆弄那个新手机,嘴角带着一丝新奇的笑意。他看着,粗糙的手指轻轻划过屏幕上那张温润的笑脸,疼痛似乎也模糊了些。
省城一间狭窄的出租屋里,李文杰被刺耳的闹钟惊醒。窗外天色仍是沉郁的灰蓝。他挣扎着坐起来,颈椎和腰椎同时发出僵硬的抗议。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复杂的结构图线条交错,像一张冰冷的巨网。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字里行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杰,朱大爷又提了杨老师的事,说人家姑娘心善,不挑家境……你看,五一能抽空回来见一面不?”
李文杰烦躁地把手机扣在桌上。项目收尾在即,主管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他灌了口凉透的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城市清晨匆忙的车流和人潮。这就是他拼尽全力想扎根的地方,冰冷、拥挤,却又充满一种令人窒息的诱惑。他想起父亲粗糙黧黑的脸,想起母亲在灶台前佝偻的身影,再想想朱大爷口中那位扎根乡村、像一株安静兰草的杨老师——两个世界,两条轨道。他用力搓了把脸,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良久,终于敲下回复:“妈,项目太紧,五一……再说吧。”
信息发送成功,他盯着那个小小的“已送达”标志,心头却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的,透不过气。窗外,城市的喧嚣已经苏醒,开始了新一天的奔忙,那声音遥远而冷漠。
五月,阳光已经有了灼人的力度。李建国正蹲在高高的钢筋框架上,拧紧最后一颗螺帽。汗水流进眼角,刺痛。他抬手想抹,腰背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去!
“老李!”
“抓住!”
工友的惊呼声被高空的风扯得破碎。万幸,他沉重的身体被旁边纵横交错的钢筋卡住,没有坠落。但左小腿传来钻心的疼痛,裤管瞬间被鲜血浸透——一根尖锐的钢筋头划开了皮肉。
工地诊所里,消毒水味刺鼻。医生麻利地清洗缝合那道狰狞的口子。“万幸没伤筋动骨,但得养一阵子,这腿不能吃力。”医生皱着眉,看着李建国黧黑脸上强忍的痛楚,“工地给你报工伤,休息吧。”
李建国一听“休息”,立刻急了:“大夫,我……我还能干!轻点的活儿也行!”停工意味着没收入,儿子的手机,妻子的洗衣机……那些压在心底的期冀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拿命开玩笑呢?”医生板起脸,“再逞强,这条腿真废了!”
工棚里闷热异常。李建国半靠在硬板床上,受伤的左腿直挺挺地伸着,包裹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迹。疼痛和焦虑像两把钝锯,来回拉扯着他的神经。他摸出那个贴身的小布包,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手机响了,是妻子发来的视频请求。他慌忙把布包塞回枕头下,又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让嘴角扯出一点笑意,才颤抖着手指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杨素芬带着笑意的脸出现在眼前:“建国,吃饭没?家里麦子长得可好了……”她的声音在看到丈夫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时戛然而止,笑容僵在脸上,“你……你脸色咋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李建国心猛地一沉,强笑道:“没……没事,就是天热,有点……有点累着了。”
“你骗我!”杨素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你脸色煞白!你到底咋了?是不是干活伤着了?”她的脸凑近了屏幕,急切地想要看得更清楚,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李建国看着妻子瞬间泛红的眼眶,看着她那双因急切而微微颤抖的手——那双他送了护手霜,却依旧布满风霜痕迹的手,喉头一哽,所有强撑的伪装瞬间崩塌。他张了张嘴,那声“没事”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枕头下,那个装着他血汗钱、也装着沉重秘密的小布包,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生疼。他颓然地垂下头,屏幕的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深重的疲惫和无措,再也无法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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