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五)
夏末的风,吹过长沙一中的操场,带着尚未褪尽的暑气,也卷起少年们蓬勃
朝气。王华民穿着崭新的蓝白校服,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站在教学楼前巨大的“博学笃志”校训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省重点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书本特有的油墨香和一种无形的压力与荣光。他的目光扫过身边意气风发的新同学,扫过远处窗明几净的实验室,最终落回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上。他挺直了脊背,眼神里沉淀着远超同龄人的沉静与坚定,迈开步子,汇入了涌动的人流。高中,这座更险峻的山峰,他必须攀上去。
与此同时,在福元路小学,五年级的王华英也迎来了新的学年。她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摊开的崭新课本上。她的小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发梢系着哥哥用省下的零花钱给她买的浅蓝色头绳。李老师站在讲台前,笑容温和地宣布:“新学年开始了,上学期我们的‘小作家’王华英同学,那篇《我的妈妈》写得情真意切,打动了很多人。这学期,区里有个‘我爱我家’主题征文活动,老师希望华英能再接再厉,再写一篇,代表我们学校去参赛,好不好?”同学们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鼓励和羡慕。华英的小脸微微泛红,用力地点了点头,心中充满了小小的雀跃和使命感。她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里那个硬硬的塑料壳——里面装着妈妈那张崭新的、来之不易的证件复印件。那是她心底最坚实的底气。
日子像湘江的水,表面平静,内里却积蓄着力量,缓缓向前流淌。
关于那个诈骗团伙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最终归于平静。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张姐”及其同伙受到了法律的严惩。更让王新仁和阮雪心头巨石落地的是,之前被诈骗团伙卷走的、属于他们和其他受害者的钱款,在警方的全力追缴下,竟奇迹般地悉数追回!当警官亲自将追回的一万八千块(包括之前返还的部分)郑重地交到王新仁手上时,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嘴唇哆嗦着,除了反复念叨着“谢谢政府!谢谢警察同志!”,竟激动得说不出更多的话。阮雪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这笔失而复得的血汗钱,连同之前周老先生子女给的三万块“感谢金”(在配合调查结束后,警方确认其合法来源后予以返还),以及阮雪在养老服务中心稳定的工资、王新仁起早贪黑经营水果摊的微薄利润,终于让他们那个常年处于赤字边缘的家,第一次在支付了房租、水电、两个孩子必要的学杂费以及基本的生活开销后,饼干盒里的存款数字,开始缓慢地、但真实地向上跳动。
王新仁的蔬果摊,在长沙一中马路对面的街角,渐渐有了些熟客。他为人实诚,秤给得足,水果蔬菜总是挑新鲜的进,价格也公道。一些知道他家情况的老师、学生家长,也愿意多走几步来光顾。放学时分,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流涌过马路,王新仁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偶尔看到华民背着沉重的书包匆匆走过,父子俩的目光会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只是一个微微的颔首,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肯定,一切便尽在不言中。华民有时会特意绕到摊前,拿起一个苹果,默默地帮父亲整理一下被风吹乱的遮阳棚布。王新仁也不拦他,只是把儿子拿起的苹果又放回原处,挑一个更大更红的塞进他书包侧袋。华民感受到那苹果沉甸甸的分量,抿了抿嘴唇,快步离开,留给父亲一个努力挺直的背影。他知道,父亲的目光会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走进那扇象征知识与未来的校门。
阮雪在社区养老服务中心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她细心、耐心、不怕脏累,把几位老人照顾得妥妥帖帖。李老爷子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兵,但面对阮雪时,眼神里的戒备和疏离感明显少了许多。阮雪帮他擦身、按摩时,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紧绷着身体,甚至会微微放松下来。阮雪也渐渐能听懂他那些含糊不清、带着浓重乡音和战场记忆的只言片语。一天,阮雪推着他在小花园晒太阳,李老爷子浑浊的眼睛望着天空盘旋的鸽子,忽然用极其含糊、几乎难以分辨的发音,断断续续地说:“阿芳……谅山……包扎……不疼……” 阮雪的心猛地一跳。谅山!那是越南的一个地名!她蹲下身,平视着老人的眼睛,用尽可能清晰的越南语,轻声问:“李老,您是说……在谅山,有个叫阿芳的人,帮您包扎过伤口?” 李老爷子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轮椅扶手,用力点了点头!这个迟暮英雄心底最深处、几乎被遗忘的某个角落,似乎被这熟悉的异国乡音轻轻触动了。
阮雪立刻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养老中心的负责人和社区工作人员。一个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异国战场上的温情片段,引起了大家的重视。在社区和街道办的协助下,他们尝试着联系媒体和相关的寻亲组织,希望能找到一丝关于那位在战火中给予过李老温暖的越南女护士“阿芳”的线索。虽然希望渺茫如大海捞针,但这份努力本身,让阮雪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与力量。她更用心地照料着李老,仿佛在照料一段跨越国界和硝烟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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