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六)
那本深蓝色的居留证件,被阮雪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包好,放进五斗柜最深处那个抽屉里,和那张泛黄的河内大学毕业照片放在一起。它像一枚沉甸甸的锚,终于将这个漂泊了太久的家,稳稳地系在了长沙这片土地上。压在头顶十几年的阴云散去,连带着出租屋里常年弥漫的霉味,似乎都被窗外涌入的新鲜空气冲淡了不少。
王新仁依旧守着他那个马路边的蔬果摊。生意谈不上红火,但靠着街坊邻居和一中师生们的帮衬,加上他从不缺斤短两、水果蔬菜永远挑最新鲜的,每天的收入倒也稳定。傍晚收摊回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累得倒头就睡,偶尔会翻翻华民带回来的高中课本,尽管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在他眼里如同天书。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书页,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对知识的敬畏和对儿子所踏足的那个遥远世界的向往。阮雪在养老中心的工作也越来越得心应手,那份稳定和相对宽松的环境,让她脸上常年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些。傍晚,她会去王新仁的摊位上帮忙收摊,夫妻俩推着三轮车,在暮色中穿过喧嚣的街道回家,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淡安稳。
华民在一中的学业压力如山,但他像一台精密的机器,高效而沉默地运转着。年级排名稳定在前五十,偶尔还能冲进前三十。他依旧在周末去辅导机构兼职,但不再是为了糊口的必需品,更像是给自己挣一份心安理得的零用和一点微不足道的底气。他把大部分精力都投注在数理化上,解题时那种近乎冷酷的专注,让周围的同学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华英在小学里也愈发如鱼得水,作文获奖后,她成了老师眼中的小才女,那份自信让她的小脸总是洋溢着光彩。
生活似乎正沿着一条虽然狭窄、却终于看得见尽头的轨道,缓缓向前滑行。
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阮雪刚给李老爷子喂完药,养老中心的负责人和街道办的张干事一起找到了她,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阮姐!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张干事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上次提供的线索,那个‘阿芳’……有眉目了!”
阮雪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药碗差点没端稳:“找……找到了?”
“找到了!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但可能性非常大!”负责人接过话头,语速飞快,“我们通过媒体和寻亲组织,还有越南那边的志愿者帮忙,锁定了几个当年在谅山战地医院工作过、名字带‘芳’音的女护士。根据李老描述的年纪和大概特征,其中一个叫阮氏芳的老人家,经历高度吻合!她当年确实在谅山战地医院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更巧的是,她现在就住在河内!”
阮雪的心怦怦直跳,一股奇妙的暖流涌遍全身。她下意识地望向坐在窗边、沐浴在春日阳光里的李老爷子。老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朝这边望了过来。
“我们能联系上她吗?或者……视频?”阮雪急切地问。
“能!已经联系上了!她女儿很支持!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但精神还不错!”张干事兴奋地说,“我们安排一下,就在活动室,用大屏幕视频连线!让李老也见见!”
视频接通的那一刻,养老中心的活动室里挤满了人。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穿着整洁奥黛的越南老妇人。她坐在一张藤椅上,眼神温和,带着岁月沉淀的宁静。她的女儿站在一旁,轻声对着话筒翻译。
当李老爷子被推到屏幕前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老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里那张陌生的、布满皱纹的脸。阮雪站在他轮椅旁,用越南语清晰地、缓慢地对着话筒说:“阮氏芳奶奶您好,我是阮雪。在中国长沙,有一位姓李的老兵,他记得在谅山战场,有一位叫阿芳的护士,细心地为他包扎过伤口。他……一直记着您。”
屏幕那端的阮氏芳老奶奶,原本平静的面容微微一动。她凑近屏幕,仔细地看着李老爷子那张同样布满岁月沟壑、却依稀残留着当年轮廓的脸庞。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似乎在努力回忆。良久,她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和悠远的茫然,对着话筒,用越南语轻声说:“时间……太久了……太多伤员了……记不清了……不过,在谅山,在那些日子里,能帮到勇敢的战士,是我的职责……”
翻译的话音落下,活动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设备运行的低微电流声。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弥漫开来。终究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模糊片段,淹没在浩瀚的人海和残酷的硝烟里了。
李老爷子一直紧绷的身体,在听到那句“记不清了”时,似乎微微松弛了下来。他浑浊的眼睛依旧盯着屏幕里的老妇人,没有激动,没有失望,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他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喉咙里发出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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