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禾默默地将头抵在冰冷的砖墙上,双眼紧闭,睫毛上沾染着不知是水汽还是灰尘的冰凉湿意。耳朵里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哭嚎,鼻端是浑浊发酵的绝望气味。这份沉痛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如此不容忽视地钻进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上辈子那些所谓官场的争权夺利,所谓的不甘和怨恨,此刻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这才是滚烫的生命底色,是权力根基下挣扎的泥土。
在一片混乱哭声中,张爱国显然乱了方寸,拿着小本子和铅笔,想维持秩序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额头上的虚汗又冒了出来。
“安静!!!”
一个比之前所有哭喊都更加清晰、更加暴烈、如同炸雷般的怒吼猛地从祠堂门口吼了出来!
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纯粹到极致的力量!
所有人都被这吼声吓得一窒!哭声瞬间噎住!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来源。
不是李卫国,也不是张爱国。
是赵前进!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位人形坦克一样的副镇长已经挤到了李卫国和张爱国的旁边。他高大的身躯像铁塔一样堵在门口的光线缺口处,宽阔的肩膀几乎挡住了门外大半天光。他脸上的泥浆血污早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但额头上那道新鲜的、狰狞的伤口已经结了紫黑色的血痂,周围一圈红肿,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烙印,更添几分凶悍。雨水把他卷曲硬朗的胡茬洗得根根分明,如同钢针般立着。他那双铜铃般大的牛眼此刻熬得通红,布满血丝,却没有丝毫疲态,反而燃着一种近乎灼人的、带着煞气的火光!手里还攥着那只没了盖、杯壁坑坑洼洼沾满干涸泥浆的绿色军用搪瓷缸子!
“嚎什么嚎!人还在!祠堂还在!命还在!一个个跟丢了魂似的!” 赵前进的声音如同炸开的铜锣,嗡嗡震响在祠堂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哭嚎的人都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他那双布满红筋的眼睛狠狠扫过全场,仿佛在用眼神抽打每一个被绝望压垮的人。“房子塌了?再垒!粮食没了?有手有脚还能饿死?!哭顶个球用?!给老子爬起来!是爷们的!天亮就跟我下山去扒拉!能救出来的家当扒出来一点是一点!婆娘娃娃的!都给我撑住了!天塌下来压不死喘气的!”
粗野!毫无修饰!甚至带着股土匪式的蛮横!
但这股子源自生命本能的狠劲儿和粗粝的、毫不避讳的直白,却像一根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那些被恐惧和绝望冻结的心脏上!
祠堂里的悲泣声渐渐低落下去,变成了压抑的呜咽。一种微弱但又真实存在的生命力,被这粗暴的斥骂唤醒。是的,天灾可怕,但最可怕的,是心气儿没了。赵前进的话像刮骨刀,不中听,但刀刀见血,把绝望的泥浆刮开一道口子。
一直如雕塑般沉默的李卫国,几不可察地侧过脸,眼角余光极其短暂地掠过赵前进紧绷的下颌线和他手里紧握着的、缺了盖的搪瓷缸子杯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评估。
就在这时。
一个微弱的、带着奶气的童音,怯生生地从靠近角落的地方响了起来。
“姆妈…虫虫…飞飞…” 说话的是个扎着羊角辫、满脸污垢的小女孩,紧紧偎在一个面容愁苦的妇人怀里,小小的手指怯怯地指向祠堂顶上一处角落横梁的阴影。
妇人下意识顺着孩子的手指望过去。
昏暗的光线下。
只见那处木头横梁的缝隙边缘。
不知何时,竟然趴着几只湿漉漉、翅膀紧贴着背脊的黑色小鸟!羽毛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瘦小可怜。它们似乎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惊吓得不轻,正挤在角落的缝隙里取暖避雨。几只鸟挤作一团,不时发出一两声细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叽叽”鸣叫。
“燕子……”妇人口中喃喃念出这两个字,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孩子。燕子对乡下人来说,向来是家宅平安的象征。只是此刻,这些湿透的避雨燕子,在这惨淡的环境里,添了一份凄凉。
这细微的景象如同投入沉寂池塘的石子,引发了一小片低低的骚动和议论。
“唉…燕子也遭灾了…”
“它们…它们挤在一堆…看着可怜巴巴的…”
“是啊…都湿了,飞不动了…”
角落里有个牙齿漏风的老妪,甚至双手合十,开始小声念念叨叨地祷告起来。
没人有心思深究这几只避雨的鸟。这只是残酷灾难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然而,陈青禾靠墙的身体却猛地一震!那看似闭目养神的双眼瞬间睁开!眼底一片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燕子!?
缝隙!?
挤在一起?!
一个极其遥远、被尘封在记忆深处、几乎像幻觉般的场景碎片,骤然被这几个关键词激活!如同闪电般撕裂混沌的迷雾,带着灼人的电流狠狠刺进他的脑海!
不是清晰的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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