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纪委纪检监察室的办公室,弥漫着一种与信访室截然不同的气息。这里没有窗口外此起彼伏的喧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静,空气里沉淀着纸张陈年的气味、油墨的微辛,还有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弦音。日光灯管发出低微的嗡鸣,映照着靠墙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深蓝色铁皮档案柜,像沉默的卫士,守卫着无数被时光封存的秘密与罪愆。
陈青禾坐在靠里的一张旧办公桌前,桌面上堆叠着几摞半人高的卷宗盒,盒脊上用黑色宋体字标注着年份和案由:“1998年县农机公司挪用专项资金案”、“2001年青山乡扶贫款贪占窝案”、“2003年县医院药品采购回扣案”……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曾是一场风暴,如今风暴平息,只余下这冰冷的、厚重的纸页,等待着后来者的审视与解读。
他的保温杯放在桌角,杯壁上的凹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杯子里泡着浓茶,袅袅热气升腾,氤氲了他眼前摊开的一份卷宗——正是那份刚刚移交过来的“云川县第三小学学区房违规操作案”初核材料。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纸张、灰尘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他不再是信访窗口那个倾听者、记录者,也不再是专案组里冲锋陷阵的突击手。在这里,他是“显微镜”,任务是透过纷繁复杂的表象,在故纸堆里精准地找出病灶的细胞。
“青禾,感觉怎么样?”对面桌的老严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他是纪检监察室的老资格,头发花白,眼神却锐利如鹰,手指关节粗大,翻动卷宗时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他是陈青禾在新岗位的“引路人”。
“有点……晕字。”陈青禾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苦笑一下,指着面前三小的卷宗,“光看这些举报信和初步走访记录,感觉像是掉进了浆糊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理不出个头绪。”举报内容五花八门:有说某领导亲戚孩子“空降”入学的,有质疑学区划分不公的,还有反映学校领导收受开发商好处的。线索散乱,真伪难辨。
老严笑了笑,端起自己那个掉了不少瓷、露出黑色底子的老搪瓷缸,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浓茶。“晕就对了。办案子,尤其是这种牵扯利益、手法隐蔽的‘微腐败’,第一步就得沉下心,当个‘书虫’。别急着下结论,先把卷宗当‘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一行一行地抠。”他放下缸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你看这堆卷宗,”他指了指周围,“它们就是咱们的‘教科书’,每一本都是一个活生生的案例,告诉你对手会怎么藏,我们该怎么挖。”
他起身,走到陈青禾身边,拿起那份三小的卷宗,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上面一份复印的户籍底册:“比如这个,举报说张三的孩子户口是突击迁入的。你怎么看?”
陈青禾凑过去:“看迁入时间?是不是在学区划分公告发布之后?”
“对,这是第一步,时间点很重要。”老严点头,“但光看时间不够。第二步,查房产登记。户口落在学区房上,那房子呢?是不是真买了?什么时候买的?交易价格是否合理?有没有虚假交易、代持协议?”他手指往下移,点着另一份材料,“第三步,查资金流水。买房的钱从哪里来?有没有异常的大额转账?付款方是谁?跟开发商、学校领导有没有关联?”
陈青禾若有所思:“第四步,查人。张三本人是干什么的?社会关系网如何?跟负责户籍管理的街道办副主任李四有没有交集?李四的亲属圈、朋友圈、经济状况有没有异常?”
“孺子可教!”老严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就叫‘四步抠字法’。时间、房产、资金、人员,四个维度交叉印证,像织网一样,把散落的线索一点点收拢、固定。蛛丝马迹,往往就藏在某个不起眼的日期、一个模糊的签名、一笔说不清来源的转账里。咱们纪检监察室干的,就是这‘绣花’的功夫,急不得,躁不得,得比对手更有耐心,更细致。”
他拍了拍陈青禾的肩膀,力道沉稳:“记住,再狡猾的狐狸,只要它动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咱们要做的,就是把这痕迹从故纸堆里,用‘显微镜’给它清清楚楚地照出来!李主任把你调过来,看中的就是你小子在专案组那股子‘抠’劲。现在,把那股劲用到这些卷宗上。”
陈青禾心头一凛,老严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不再觉得眼前是纷乱的浆糊,而是一张等待梳理的精密电路图。他郑重地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三小的卷宗上,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
他首先锁定了举报最集中、指向最明确的线索——关于街道办副主任王翠萍(分管户籍)涉嫌违规操作,让特定人员子女落户学区房的指控。按照老严的“四步法”,他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开始运转。
第一步,抠时间。 他调取了近三年县教育局发布的学区划分公告原件,以及县局户政科提供的相关时间段内,划入三小学区的新迁入户籍底册复印件。拿着放大镜,他逐行比对。举报中提到的几个“重点怀疑对象”孩子的户籍迁入时间,果然都卡在学区划分公告发布后的一个月内!这个时间差本身就透着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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