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初秋的燥热,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云川县新经济开发区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柴油和水泥未干的混合气味,刺鼻而喧嚣。陈青禾推开车门,热浪裹挟着巨大的噪音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眼前,是真正的“沸腾”。
数十台塔吊如同钢铁巨人,在蓝天下伸展着长臂,吊钩起落间,沉重的钢筋、预制板被精准地送往半空中正在生长的楼宇骨架。打桩机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咚咚”声,每一次撞击都让脚下的土地微微震颤。挖掘机的铲斗啃噬着黄褐色的泥土,翻斗车排着长龙,轰鸣着将土方运走,扬起滚滚烟尘。工人们的身影在脚手架上、在基坑里、在搅拌站旁,蚂蚁般忙碌穿梭,安全帽在阳光下反射着点点亮光。巨大的“奋战一百天,新区换新颜”、“打造经济增长新引擎”的红色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与机器的嘶吼、指挥的哨音、对讲机的呼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力量却也无比嘈杂的“建设交响曲”。
这里是希望,是未来,是云川县倾尽全力押注的“新土”。陈青禾站在工地边缘的临时了望台上,感受着脚下传来的震动,目光扫过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那份关于新区开发潜在风险的预警报告,他亲手提交,字字句句都带着对这片土地未来的忧虑。然而此刻,报告仿佛石沉大海,激起的涟漪微不可察。表面的风平浪静下,是更深的不安。赵前进的情报,林小雅的数据,都指向水面下的暗流涌动。这沸腾的工地,是繁荣的表象,还是风暴来临前的喧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疑虑,转身走向了望台另一侧。与工地的喧嚣形成刺眼对比的,是紧邻工地边缘、被征地红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几个村庄。
陈青禾带着两名年轻的纪委同事,小孙和小李,走进了离工地最近的张家洼村。一踏入村口,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机器的轰鸣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削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村道两旁,不少房屋的墙上用醒目的红漆画着大大的“拆”字,像一道道刺目的伤疤。一些院墙已经半塌,露出里面人去屋空的景象,破碎的窗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空洞的光。偶有村民坐在自家门槛上,或倚着残破的院墙,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尘土飞扬的工地,脸上没有欣喜,只有深深的茫然和一种被剥离了根基的疲惫。几个孩子蹲在布满碎石瓦砾的空地上玩耍,笑声也显得稀薄而压抑。
“大爷,我们是县里来的,想了解下征地补偿的情况。”陈青禾走到一位蹲在自家院门口抽旱烟的老汉面前,尽量放轻了声音。老汉姓张,是张家洼的老住户。
张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陈青禾胸前的工作证,又低下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半晌才闷闷地开口:“补偿?有啥好了解的?白纸黑字……按政策来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政策我们都看了,就想听听大伙儿实际拿到手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困难?”小孙蹲下身,语气诚恳。
张老汉沉默了一会儿,用粗糙的手指在地上划拉着:“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初量地的时候,说的好好的,村东头那片老坟地边的坡地,按果园补,一亩能多几千。签协议按手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可钱发下来……”他顿了顿,重重叹了口气,“还是按普通旱地算的。找谁去?村长说上头批的就是这个数,协议上没写死是果园,空口白牙不作数了。”
“口头承诺?”陈青禾眉头微蹙。这是预警报告里提到的风险点之一——补偿标准执行中的弹性空间和可能的克扣环节。“您没留个凭证?或者当时有村干部在场作证?”
“凭证?”张老汉苦笑了一下,露出焦黄的牙齿,“人家干部拍着胸脯保证,乡里乡亲的,谁好意思当场让人写个字据?现在……唉。”他摇摇头,不再说话,只是用力地嘬着烟嘴,仿佛要把所有的无奈和愤懑都吸进肺里。
告别了张老汉,他们又走访了几户。情况大同小异。有的反映青苗补偿款被“代领”后迟迟未发全;有的指着自家院墙外新砌的一小段砖墙和几棵明显是新移栽、枝叶还没完全舒展开的果树,低声抱怨:“看吧,这就是‘抢栽抢建’!还不是为了多弄点补偿?可人家有门路的,抢得早,抢得多,还抢得‘合法’!我们老实人,动作慢点,刚弄上就被认定是‘恶意套取’,一分钱不给补,还要自己拆掉!这理儿跟谁说去?”话语里充满了不公和无力感。
陈青禾仔细查看了那些“抢建”的砖墙和移栽的果树。砖墙的砂浆颜色明显比老墙鲜亮,粘合也不够紧密;果树的根系包裹的土球很小,枝叶蔫蔫的,显然是临时从别处匆忙挖来种下的。他拿出随身带的卷尺量了量墙体的厚度和高度,又蹲下查看果树的栽种深度和土壤情况,默默记在本子上。这些看似“投机”的行为背后,反映的正是补偿政策执行不透明、标准不统一带来的混乱和村民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挣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