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在枯枝上画完第十遍"云起"式时,指尖已被冻得通红。
她搓了搓手,抬头见陆九渊还在擦醒木,月光落在他青布衫上,把那枚檀木醒木照得发亮——那是他说书时用来镇场子的宝贝,从前在瓦舍勾栏,醒木一拍能让五百号人立刻闭声。
"师父,我练完了。"她把枯枝往地上一扔,蹲到他脚边,"其实...我白天没说完。"
陆九渊的手顿住,醒木上的包浆被他擦得泛起温润的光。
他垂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说吧。"
"在星宿派,我每天要给丁春秋磕三个响头。"阿紫的声音轻得像片雪,"他说这是规矩,可后来我发现,大弟子磕五个,二弟子磕七个。
我问大师兄为什么,他说...磕得少的,死得快。"她指甲掐进掌心,"有次我跪得慢了些,他就把我的手按在炭盆上。
您看。"她摊开右手,掌心里有块淡粉色的疤,"那时候我想,要是能变成炭灰就好了,至少不用再数今天该磕几个头。"
陆九渊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传来,比炭盆暖,却不烫人:"现在呢?"
"现在..."阿紫望着他腰间挂的酒葫芦,那是方才在镇子里买的竹叶青,"现在我怕您不高兴。
怕练不好掌法,怕说错话惹您烦。
可...可这种怕和以前不一样。"她鼻尖发酸,"以前怕的是疼,是死;现在怕的是...怕您不要我了。"
陆九渊的拇指轻轻碾过她掌心里的疤。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了。
他忽然笑了:"傻丫头,你师父我在现代说《三国》时,底下听客扔过瓜子皮,砸过茶碗。
后来穿到这儿,头回说书被人掀了桌子——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个小徒弟,能在我被砸茶碗时递块帕子,该多好。"
阿紫愣住,抬头时正撞进他眼底的星光。
她忽然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发顶蹭着他的衣襟:"师父骗人,您才不会被砸茶碗。
您说乔峰乔帮主的故事时,连门口卖糖葫芦的老汉都听得掉眼泪。"
"那是乔帮主的故事好。"陆九渊揉了揉她的发顶,"走了,回松鹤楼。
白掌柜的留了酱牛肉,再晚可就被佟掌柜的收进柜里了。"
松鹤楼在青石板路尽头,檐角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
阿紫蹦跳着往前走,忽然停住脚步——前方树影里立着个人,腰间悬柄乌鞘刀,刀鞘上缠着红绸,在月光下像道凝固的血。
"陆先生。"那人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刀刃,"在下雷火,六分半堂狄楼主差来的。"
陆九渊拉着阿紫退后半步,把她护在身侧:"厉真真血洗青岚镇的事,狄楼主倒是关心得紧。"
雷火的手指在刀鞘上敲了敲:"青岚镇那几个土财主,也配让楼主挂心?
厉姑娘是被挑拨的,陆先生若肯高抬贵手...楼主说,松州城最好的书坊,来年春闱的考题,您要什么,楼主都能给。"他往前踏了半步,刀鞘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可若是不肯..."
"雷使者可知,我为何要管青岚镇的事?"陆九渊的声音突然轻了,像说书人要抖包袱前的压低嗓音。
阿紫发现他的右手悄悄按在醒木上——那是他动真格的前兆。
雷火眯起眼:"不过是江湖义气?
陆先生莫不是忘了,您现在站的地儿,是六分半堂的底盘。"
"错了。"陆九渊的拇指摩挲着醒木边缘,"我在瓦舍说书时,常讲《窦娥冤》。
有个老妇人天天来听,后来才知道她儿子被恶霸打死,状纸递了七回都石沉大海。
她拉着我的袖子哭,说'先生嘴巧,能不能让那恶霸也尝尝窦娥的苦?
'那时候我就想,说书人这张嘴,不该只说别人的故事。"他突然抬眼,目光像醒木拍在桌案上般利落,"厉真真杀了三十八口人,其中有个七岁的小娃,攥着半块糖在巷口等娘亲。
我若应了这求情,往后还有谁信'善恶有报'?"
雷火的脸色变了。
他猛地抽刀,刀光划破夜色——却在离陆九渊三寸处顿住。
阿紫看见师父的掌风卷着落叶盘旋,像道青色的墙,将刀气挡在外面。
"排云掌?"雷火的声音发颤。
他这才发现,陆九渊的衣袂无风自动,掌心凝聚着淡青色的气劲,像要把月亮都揉碎在掌心里。
"雷使者可听过'掌风一出,谁与争锋'?"陆九渊的掌力陡然加三分。
雷火的刀"当啷"落地,整个人被掀飞出去,撞在三丈外的槐树上,吐出一口黑血——六分半堂的刀客,竟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阿紫攥紧了袖口。
她从未见过师父这样,往日里总带着三分笑的眼尾绷得笔直,连声音都像淬了冰:"回去告诉狄飞惊,他若真想保厉真真,不妨亲自来见我。
但记住了——"他弯腰拾起雷火的刀,刀尖挑起对方下巴,"就算蔡京那老匹夫亲自来,这公道,我陆九渊也讨定了。"
雷火捂着胸口爬起来,连刀都不敢捡,跌跌撞撞往镇外跑。
阿紫望着他的背影,又转头看师父——月光下,他掌心里的醒木泛着幽光,像块被捂热的玉。
"师父..."她轻声唤,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敬畏,"您方才...好吓人。"
陆九渊转头,眼里的冷意瞬间散了,又变成那个会摸她头的师父:"吓着你了?"
阿紫摇头,指尖悄悄勾住他的袖角:"就是...想知道您还有多少本事没教我。"
松鹤楼的灯笼突然亮了些。
二楼窗户透出人影,有个粗嗓门的汉子嚷嚷:"听说陆先生明儿要讲'乔峰三战聚贤庄'?
咱可得早去占座!"另一个声音接话:"占什么座?
我听说六分半堂的人今晚来找过他,指不定明儿的说书要变卦呢!"
陆九渊抬头看了眼二楼的窗户,嘴角勾出点笑意。
他摸出酒葫芦灌了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变卦?
那得看他们有没有本事让我说别的故事。"
阿紫跟着笑,却没注意到师父眼底闪过的锐利——明儿的说书,怕是要比"乔峰三战"更热闹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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